当巴黎遇到上海

  每个人带着前尘来到异乡,有的希望遗忘,有的希望牢记,然后,由此开始今生。我已不记得自己来巴黎的具体时间,就象记不清上海的梧桐树一样。印象中,每当阳光明媚的时候,它们浓绿如墨,能看到枝上的纹路;而月色温柔的夜晚,它们又把自己藏匿在灯光里影影绰绰,若有若无。城市,一旦被词语或风景固定便如同抹杀,我始终不愿回忆上海也不热衷描绘巴黎只怕因此而失去,或者在对它们的珍视中我最终与其合二为一。

上海弄堂巴黎小巷

  人们说在巴黎找房子就象在沙滩上找黄金。经过一段凄凄惶惶的日子,我才有机会到拉丁区小巷的一间公寓里见房东。皮埃尔先生和夫人年近古稀,没有子女。第一次见面,他们严谨地验过我的证件,并让M签了担保书。一切程序完毕后,两位老人才露出放松的笑容。因为谈得投契,能租到房子又实在难得。我跑到附近的陈氏中国超市买大白菜和烤鸭,做了一顿不怎么地道的中国菜庆贺。

  搬家后,准备入学考试和写稿使我经常熬夜。皮埃尔夫妇在深夜到来前把一壶浓咖啡放在门外。清晨,他们不大声说话。
  平日,我站在窗旁可以看到一条被踩得凹凸的方形石头小路,还有生了青苔又被常青藤覆盖的古建筑墙壁。它们时常一面雨湿,一面洒满阳光,明暗交接处灰白耀眼。偶尔飘过天空的云把温暖、贴切的光线投射到屋内。这条小巷的拐角处有两家店铺,浓郁咖啡香和古老陈设,如泛黄的旧照片般勾起无数往日回忆。

  九十年代中,我曾住在上海的旧式里弄中,每天清晨会被跛着拖鞋的走动声、咳嗽声,绵软的讲话声和越剧吵醒。如果赶上阳光灿烂的日子,人们会拉出衣架把被子褥子衣服拿出来晒,空气中飘散着洗衣粉的香。张家姆妈李家姆妈在公共厨房里熬芝麻糊做菜肉混沌。弄堂口的小店里万缕千丝地摆放着一些日常用品,年轻姑娘常挽着松散的头发去买零食。通常上班的时候,店铺老板已搬了竹椅开着收音机和路人聊股票行情。逼仄的空间里随处可见生活痕迹,各家阳台上晒着干菜;背阴的窗下挂着阉肉;破损的花盆里种满喇叭花。如今,那弄堂已不知所踪,每想到此,心中既温暖又凄凉。

  上海的里弄和巴黎的小巷,象城市掌心中纵横交错的纹路,静静蛰伏,构成委婉深沉的底色。上海中庸,世故,人们遵循市井道德;巴黎古朴,严谨,住户保持优雅风度。无论何处,都能使我感觉自己深入城市柔软的腹地,并渐渐爱上那里宁静的俗常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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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没有流浪狗

  《新桥恋人》中落魄男子与盲目姑娘的浪漫爱情曾使人无比神往。于是,某个周末M与我去寻访新桥。当时正值黄昏,塞纳河泛着金色光波,旧书小摊散落沿线,游船上有人向岸边挥手微笑。如此背景,仿佛任何浪漫故事都会随时发生。但,下桥的台阶上,却不小心踩到了狗屎。M说:法国人爱犬如命,大街上孤独者的脚前脚后,都可以有四只小腿亦步亦趋。甚至,其排泄物也成为当地文化的一种。在去阿斯尼埃尔之前我不理解以浪漫著称的巴黎人如何能够忍受狗屎的腌杂。

  塞纳河岸边的一块狭长地面上,花草树木掩映着排排墓碑。不时走过身边的祭奠者手捧鲜花和食品,神情肃穆伤感。阿斯妮埃尔狗公墓的所有石碑都独具匠心,它们或古典、或现代,无不体现出主人的深切怀念。墓志铭的语句令人驻足叹息:

  “孩子长大会离开父母,而你却陪伴我到老到死。”
  “安息吧,我唯一的亲人。”
  “我温柔无比的朱丽叶,请在彼岸等待我。”
  “你把我从孤独中拯救出来,现在我怎么拯救你?”
  “人类使我失望,而你从未使我失望。”
  “请回来,我的朋友,哪怕仅仅一天时间。”
  .....
   一个小女孩在母亲地带领下把漂亮的狗衣服、狗房子摆放在某个石碑前。她们低垂的眉睫上挂着晶莹的泪珠,任何人看到这种情形都会相信被追念的是至爱亲朋。

  走出阿斯妮埃尔,想起几年曾在街头碰到一只流浪狗,生活紧张的人们把爱用于人际关系的建设和维护已经相当疲惫,尽管大家都愿意给它食物,却没有谁带它回家。

  巴黎的荒郊或森林里被遗弃的宠物,很快能找到新主人一起散步。巴黎没有流浪狗,更多寂寞的心灵期待付出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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赚钞票还是享受生活

  M提醒我在巴黎干什么事情都要先预约时间:去银行申请信用卡要预约;找医生看病要预约;申请学校要预约;甚至理发也要预约。公事如此,私事也如此。几乎所有巴黎人的家庭电话都设置在留言档,你能听到的也永远只有一句话:您好,请预约时间。也许正因为如此,这里使用频率最低的词是“不速之客”,而卖得最火的文化用品则是备忘录。  

  如此看,巴黎生活紧张人人没有空闲。而实际上,巴黎象个庸懒美女,她有一头迷人卷发却总睡眼朦胧。这里天气平和难得骄阳似火,也很少大雨倾盆。商店一律开门晚,关门早。清晨上班的高峰时间,地铁里蹿上蹿下的似乎只有老外,巴黎人多半坐在候车椅上看报喝咖啡。下午三点后,仍能看见人们坐在露天咖啡馆继续午餐。

  一次,几个法国朋友相约八点会面,但时间过去二十分钟仍不见人影。打电话过去,听到对方懒洋洋地声音:“你这么准时啊!等我们一分钟。”
  过了约有半小时,才见到一片晃动的身影。  

  饭中,我告诉大家在上海“时间就是金钱”,他们摇着脑袋说——“在巴黎,你要学会把自己的时间还给时间”,干什么事情都不能太急,不要把自己的日程排得很满,要有充分的自我控制的时间用来读书、看电影、踏青、滑雪。
  想想自己披星戴月的打拼生活,觉得巴黎人太懒散,不懂抓紧时间赚钞票,大把发财机会都拿去晒太阳泡咖啡馆。同M发牢骚,M讲:“这么好的天气,赚钞票不如享受生活。巴黎人都是这么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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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巴黎遇到上海

  “我在花神咖啡馆二楼给你写信”,波伏娃告诉奥尔格伦:“面对大街的厅堂里和露天咖啡座上有许多人。而二楼只有我一个。窗户开着,能看到圣日尔曼大街的树木。”当我坐在花神对面的长椅上,凝望二楼斑驳的窗棂。咖啡店里面坐的不再是萨特而是花红柳绿的各国游人,广场上流浪艺人黯然销魂的萨克斯风,抚慰着岁月的残迹,把那些经年的标本,还原成水仙或蝴蝶。

  与M多年前在上海有过一面之缘,从此飞鸿未断。M在信中说每个早晨,自己都到这里喝咖啡看报纸然后去公司,多年来与我的通信大都在此写成,那些浅淡遥远的叙述中潜藏着东方的含蓄和西方的妥帖。他相信,上海被称做东方巴黎也可以说明这两座城市间的某种契合,如同我在衡山路的电影院里看法国片的时候,他正在巴黎唐人街吃中国菜。

  遥远的异国男女对彼此从来没有过期许。各自看尽千帆,却终又在巴黎重逢。黄昏,静穆的天空,彩色的路,铺满光影的坦荡大地,这一切被由天而降的光晕笼罩。外国游客把巴黎圣母院当做爱情的盛殿来朝拜。我们遥望它的身影,那历尽沧桑的建筑拥有高高耸立的塔尖,雄伟而神秘。十八世纪它遭到严重的损坏,经历整整百年修复才露出原貌。它平静而宽广地接受历史的辉煌和劫难,现在威严与优雅共存,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在森林里迷了路的人,常常会看到拿着火把指引自己的姑娘或青年,这种感觉就象巴黎遇到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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