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海的尽头——《横滨购物纪行》

那片海的尽头——《横滨购物纪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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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稿:2004-4-30 16:01:23    作者:夕洌瞳    来源:《漫友》58期

   总有那么一些人很费尽心力地想要去感动你,他们用生离死别三番五次来考验着你的神经和肠胃,在无数次想吐的冲动和想砸的臆动中让你与现实和形象做着最后抗争,可是你冷笑,他们最终输给你,输给你阅尽千般生死的冷眼,输给你体会所有感情的心肠。你想,你看得多了,什么没见过,严肃和恶劣,嬉笑和怒骂,你都能一只手数出它的前因后果来龙去脉,于是你寂寞地折了一个角合上书,任凭它在风中瑟瑟地翻卷。
    你想你被涨满了,那些无聊无趣的悲欢离合好像潮水一样把你从头到脚淹没,可是你睁开眼,它们便有如黑夜退去般,让你的心成了一所无人居住的房子,空空荡荡,阳光穿越手指缝,灰尘孤独地跳舞。
    你想问,究竟谁能挠到那心底里痒痒的地方,好像春天的树枝上刚刚爆出的花芽,人潮汹涌的早晨阳光下羞涩的含苞,等到你伴着夕阳回来,它已经开放,满树繁华。
    那一刹那的温柔的风和静谧的云朵,金色的斜阳下面慵懒的疲惫,你突然听见,手心里一个绿色头发的女子弹起淡淡哀伤的月琴,莽草翻滚着起伏不定的波浪,一大片海洋在你心底的夜里横铺开去,找不到开始没有尽头。
    他们说,“这世上怎么有人可能画出这样的漫画。”
    他们不相信。
    可是这个绿色头发的女子在你面前巧笑倩兮,她紫色的瞳孔看进你的眼睛看进你的心灵看见无穷无尽的远处看进时间的缝隙里。
    那么,你相信么?
    在那片海的尽头,有一片世界,世界里有一条荒芜的路,路尽头有一家白色的咖啡馆,咖啡馆门后有一张午后的桌子,桌子上有一杯咖啡,咖啡旁边和一本《横滨购物纪行》。

    开头的话
    这是一套独特的漫画,独特到我不能用故事大纲这样简单的手法来描述它到底讲了什么。在最开始,你只需要知道,这里面的女主人公叫做阿尔法,她是一个机器人。
    有阿尔法存在的这个世界是不知道年岁没有朝代的,看起来像是逐渐荒芜的世纪末,一大片海洋突然间涌上来,一小片人类的城市无声无息地消失,剩下的人们欢笑或歌唱,各走各的路,看眼前的羊肠小道被荒草盖满,看许多不会老去的东西在自己面前坏死掉。
    这种设定从一开始就是美丽的。末世的消遣,因为没有将来,也无所谓前途。那些人们意料之中的浅吟低唱,仿佛流水一样过去的日子,竟也带着点点幸福。
    单纯的末世,我们看得多了,从高达到CLAMP,从《此时此地的我》到《最终兵器彼女》,那些华丽的灿烂的庄严的残酷的暧昧的悲伤的,所有一切的一切。那些个末世,无论作者在背后怎样黑暗着脸冷笑,总有一些人站出来说:我来拯救你吧,我的世界。
    那样子看起来很悲壮。千万千人中吾往矣,你来送别么?总有眼泪不争气地来充数:白色的花在战士的马蹄前盛放莲华,那残阳如血的哀愁,被萧瑟的风吹进高楼。
    可是这不是横滨,这个末世,来得莫名其妙,也温婉柔和。
    不需要拯救,真的,就像夕阳不需要挽留,就像晚风吹在身上是暖和的,就像杯子里喝剩下的浅浅的冷咖啡是最甜的,就像烛火熄灭后一点点的星光,照在桌子上面。你数不清楚,他们到底是几颗。
    这里的人们,仿佛世界初创时那样纯朴地生活着,耕种、工作、生活。日升月落,除了小孩渐渐长大,老人却总不见有多少疲惫,时间如同午后的牛奶糖,粘腻地纠缠一起,化不开。
    但是,如果这就是全部的《购物纪行》,如果我这样子说的话,芦奈野仁,这个阿尔法真正的主人,这片溃败世界的造物主,会笑话我的吧。所以我也默然微笑:你知道的,掩盖在一片苍茫之下的空白中,有东西在离开。
    每个人心中都有时间在流动,它永不停留。它只是,没有明说。它只是,不想明说。

    音乐·舞蹈·烟花
    阿尔法第一次出现的时候给我们弹了月琴。那是一种很美丽的乐器,如果你见过的话。圆形的琴身,细长的颈,有着明亮而清澈宽广的声线。第一声让你想起草原,第二声让你想起瀑布,然后渐渐的低缓下来,好像金色的月见草开出了细小的花,好像瀑布轰隆隆呜咽下来最终变成银色的水珠。阿尔法弹着琴,整个世界在她面前就如同剥裂的外壳一样慢慢退去,变成一片空白。
    阿尔法第二次出现的时候给我们跳了舞。那次她不小心喝了点酒,她是机器人呐,于是醉了。我分明看见酒精的分子在她身体里面升腾起伏。她点起脚尖旋转身体,像一阵萦绕在家乡山峰上不肯停歇的风一样盘旋起来,又像在某个钢筋水泥的大楼顶层能看到的对面电线杆上一只骨瘦嶙峋的小鸟,倔强地在冬天涂了霜的视野里扑棱起翅膀。
    阿尔法和我们一起看过烟花,那是最寂寞的东西。看它的人都成群结队,在夜里互相依偎。空白和黑暗,是人类最害怕的情感。所以阿尔法从身后抱住高广。五彩的火光在头顶爆炸开来,无数金线和银线从身边掉落下去,都伤害不到高广这个小孩分毫。夜里冷,烟花温暖不了你,只有她的怀抱。

    音乐·舞蹈·烟花,我们欢笑。芦奈野仁,你也在笑么?你听得见我们的笑声回荡在你空洞洞的荒野里么?
    那些都是不可追回的东西,那些都是转瞬即逝的东西,那些都是吉光片羽,只有神恩赐了幸运这种折磨到最咬牙切齿都得不到的东西的人,才能够于无知无识间捡到,然后很久以后才明白过来这些意义的惶然过往。
    我想了很久才想明白:这个故事,并不是个喜剧。
    没有一个人能够两次涉过同一道溪水,没有一种感情能够重新来过,没有什么美好的印象是可以比较的。你所见的每一次感动和颤抖,都是绝唱。
    这该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呢,痛苦还是悲伤?妒嫉抑或是自卑?
    神从来不说。我们在现世里,繁忙到不愿去思考这样的问题。
    我们最怕的是经年过往层层叠叠,如同秋天叶子掉在地上,一层一层覆盖了太多的东西,铺满灰尘。你清扫不得,一动它,那便痛了,心底里抽抽的冷气冒上来。你虽然经历了太多,但是还不够多到让你麻木。
    只有阿尔法,她不怕。时光刻不穿她光洁的脸庞,留不下皱纹和憔悴。绿色的头发永远如同最早的一抹暖春,不会被白雪覆盖,而冬天在她身后,南辕北辙地行走。她有无限长的时间,堆积起来的记忆在被翻看之前就已经腐烂溃败渺无踪迹。如同叶子掉入泥土,如同水汽升入天空。无处不在又渺无踪迹。
    我们看着她,心底里是酸的。可是她的笑是甜的,于是我们也只好笑了,把那些灿烂的东西当作八十年一遇的彗星,看见了都只好感谢神迹。
    她给我们一种我们永远得不到的幸福,于是我们只好远远地看着月琴和她的身影。就像烟花。
写在中间的话
    如果仅仅是这样子,我们为何要去看这样的东西?心底里一个声音说,何必在休息的时间还要去想痛苦,何必在安静的时候翻出心底狰狞的恶念。
    但是你知道,那些事情从不说得如此绝对。那些暧昧之所以暧昧也正因为每一步都有回转的余地,决绝带来痛快,而非缠绵永久的感动。所以爱、成长以及收获,这些辛苦而沉重的名词,都是拖泥带水的牵杂了许多,要你慢慢去唏嘘地看。
    关于爱,《横滨》里面真正有恋人么?仔细想想,突然间想起的是菜心和阿尔法。别打别打,我知道,阿尔法想起自己主人时脸上的微笑如此动人,所以你每次看着她们两个人巧笑倩兮走在一起,都能很正经地说这不是爱情。
    是的,那不是爱情,但那里有爱。
    机器人去寻找自己的爱,因为爱而证明自己的存在,这些老套的设定我们看了多少遍?螺丝遍地的时候有之,化身有机物的时候有之,灵魂和意念在赛伯空间中回荡如同幽灵的时候也有之,可是这样的概念,玩来玩去,脱不开一个“爱”。仿佛这简单的字眼就是最后的分界线,踏出去,就是温暖和冰冷两重天。
    菜心说,“在她面前,我终于清楚地看见,我努力想要去扮演人类的拙劣。”
    而我们在想,她究竟哪里看起来,不像人了呢?
    一样的饮食,一样的睡眠,一样的摩托车,一样的笑容,羞涩而又亲切,我们从哪里看出来她不像人了呢?阿尔法又比她像在哪里?
    芦奈野仁没有明白地说。这是日式的暧昧么?清清楚楚地,隔了一层毛玻璃,看到对面雾气升腾的暖黄色灯光下的影子,看不清楚,是什么的投影。
    惟一小小的暧昧,菜心用吻来传递信息。为什么一定要是吻呢?一直以来,以为这是种神圣的举动,耳鬓厮磨相濡以沫。那是想要携手一起分享,才把我的唇和灵魂,一起哺给那双闭上的眼睛。
    我们是人类,我们不明白。

    音乐·舞蹈·烟花
    医生第一次出来的时候,给遭受雷击的阿尔法疗伤。她小心翼翼地替阿尔法选择了绿色的头发,同阿尔法的主人喜欢的颜色一样。于是我们知道,阿尔法想起主人的时候,有牵挂和思念的味道。
    后来有一天,我们看到医生年轻的时候。那时的她脸上没有任何皱纹,眼睛里面灿烂得犹如星光,一往无前的勇气,她曾经架船横渡过海洋,简陋的海船名字叫作“鱼鹰”,医生说是为了证明“人类在已达极限的状态中,仍向某个目标挑战的感觉以及超越极限的成就感”。后来,医生让阿尔法来驾驶一艘船,遥控着,开到黑潮交界处,就让它沉睡在那里。据说那是那船的生日,也是道别的日子。
    就这样子告别了,因为该留下的回忆——“鱼鹰”的生存意义——医生终其一生,都不可能忘记。
    后来有一天,医生陪着阿尔法看夜色。站在堤岸上看下面被水淹没的未知。医生还是皱纹满脸的微笑,夕阳渐渐沉下。而就在那黄昏和黑夜的交界处,那一瞬间点亮的灯火,象海洋一样,也在海洋里波动。阿尔法哭了,而医生微笑。
    灯照亮过前人的路,后来便没有了行人。这一切,灯是不知道的。
    可是医生知道,眼看着陆地沉下去的那些人也知道。他们将把这记忆告诉一代一代的人,让他们站在海潮的尽头,看前人留下的一声“你好”。
    后来还有一天,医生坐在书桌前回忆过去的事情。她骑着机车飚行,哪怕看到禁止通行的标志,也要知道是为什么。年少的无畏和勇气在沙子上留下的弯弯斜斜的路,哪怕北风湮灭了痕迹,很久很久以后想起来,依然是两个人的世界,看不明白的人,也只能远远地看着。
    那不是铭刻在石头上的印迹,却一样能够流传永远,哪怕欢笑声消散在风里…… 在画框里,盖上笔帽抬起头的医生问到:能走到哪里去呢?永恒和无限那么遥远,青春和欢笑成了心底模糊的涟漪,彼时清晰的脸后来已经看不清楚。阿尔法用单眼相机可以记录下当时的心情,从此永不会忘记,于是阿尔法的微笑里,有了医生明了却不会有的忧郁。
    《横滨》是平和的东西,所以它说得不清不楚。或许是因为所有的道理都是一个声音,听多了我们会腻。只有把我们卷进那片缠绵不倦的、明灭起伏的灯海里,才能够给我们排斥不甘的心,轻声地唱出真理。
    缪塞说:当人们相爱时,距离与时间都不值一提。
    每一分钟每一秒钟,我们都过得如此仓促,可是我们相爱着,爱这匆忙流过的时间,爱前人留下的荒芜,爱我们积攒的幸福,爱那些重要的和灿烂的,得到的和失去的。那些都是残酷无比的结局,你看医生脸上的皱纹就会明白,可是那些都是仁慈无比的过程,你看阿尔法眼睛里的忧郁和菜心的羡慕才会懂得。
    永生而没有目光停留的余地。菜心会寂寞,所以她吻了阿尔法,像神圣的祭司一样,寻找到自己生存的意义。
    推到极致,西方人说“上帝爱的人都会在年轻时死去。”那是神子才拥有的爱,却更证明了时间的脆弱。
    《横滨》是缠绵而和风荡漾的东西,它没有说,而且它在微笑。


    写在最后的话
    阿尔法是菜心的希望,医生是阿尔法的影子,仅仅如此我们还是看得不够透彻不够清晰。所以《横滨》还给了我们一群小孩子,高广和麻汇。
    有人说,高广是喜欢阿尔法的,我说那更是一种依恋。对母亲或邻家姐姐的依恋。喜欢躲在她们温暖的衣襟里面,像幼小的雏兽,睁着双机灵灵的眼睛看世界,直到有一天,羽翼丰满,可以走出去,扯一片衣襟,做心底里的纪念。
    可是阿尔法,她又不是人间的女子。高广的眉目日渐疏朗,阿尔法却还是一成不变。
    岁月的美和残酷,我们看得如此清楚。
    麻汇也是,从捉海虱的顽皮小孩,到拥有鱼鹰的女孩。她对阿尔法有本能的排斥,可是她用少年的天真知道,那是和他们生活平行的存在:可以依赖,不能相守。
    一同走下去的前提,是我们在人间,有相同的时光。而我们迟早都会老去。
    永恒不值得羡慕,《横滨》中阿尔法低声地唱着的,还是人脆弱而小声的歌。
    他们说,梵拉赐给精灵的礼物是永生,而给人类的礼物是死亡。他们说,上帝的天使悲哀地站在塔顶,看了千百年时光变幻,站成了石像都不得解脱。他们说,机器人有永恒的生命可是我只想珍惜我面前这一口热气腾腾的汤面……
    于是我们看见,在天空中的大鹏上生活的人们,那里有另外一个叫阿尔法的女子。她和人间的阿尔法长得如此相似,可是她脸上的寥落,她旁观的寂寞,我们无从忽略。
    于是我们看见,阿尔法的主人前往某处遇到的水神,不知什么时候到来也不知什么时候会离开的石像,虽然有那双明澈的眼睛,但是活过与否,我们无从分辨。
    于是我们看见,夏日里那颗超级大的向日葵,一夜之后枯萎。
    于是我们看见,那个可以存储三百张照片的记忆体,阿尔法都舍不得用。
    取舍,得失。

    或许在所有的经历最终积淀成深邃的时候,深邃变成了这个世界的答案,生生不息地循环。哪怕是在那样的末世,时间的轨给予人们的,也不仅仅是艳羡阿尔法的永生,而是在渴求永恒的过程中,人类对于爱和生命的追求。
    这是另一种感动。如同一切散去后的煌煌的大厅,只有空空荡荡的寂寞。那个时候你想哭,都不明白是为什么。
    绕了一个圈,我们还是回到了原地。永生和死亡,灿烂和短暂,长久和平凡。那些东西是相互缠绕着生长的藤蔓,你砍不断拉不开,只能看它们在你心里肆意蔓延,开出黑色的花朵,纠缠不休。
    而《横滨》就在那片海的尽头,用和暖的风环住你,让你在阿尔法的微笑中,慢慢的,慢慢的,度过每份细小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