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盐

日本地震、海啸、核泄漏,引发中国闹盐慌,纯从逻辑上说,是有些搞笑,于是不管专家的辟谣,还是媒体的评论,就多少都带点讥诮。比如专家就说,如果想让加碘盐起到防辐射的作用,每人每天得吃三公斤——话说到这儿,抢盐百姓的无知和可笑,就得到了充分暴露。
但世间万事,并不都能以逻辑解释,尤其事涉群体时,因果之间往往无迹可寻,而勾连其间的可能是一些极微妙的心理。譬如此次盐慌,除了媒体猜测的食盐补碘的误会,和担心今后生产的海盐放射性超标之外,对食盐紧缺的群体记忆,和由此沉淀成的集体无意识,就可能是另一层隐秘的原因。
按照此次政府部门的解释,中国食盐无限丰富,百姓根本无须担心。但作为仅次于粮食的生活必需品,食盐在人类发展历史上始终扮演着重要的角色。从先秦时代开始的盐铁专卖直到今天,食盐已经成为硕果仅存的国家专卖的生活必需品(烟草不算),就是这种地位的证明。食盐未必暴利,但无一人、无一天可以忍受无盐的生活,积少成多的巨利,国家自然不肯放弃。
况且,虽然我刻意用了盐慌而非盐荒,以表明此次风波只是心理的恐慌而非真正的紧缺,但在人类和中国历史上,囿于地理的隔绝和物流手段的原始,局部地区的食盐紧缺确曾发生而且可能经常出现,以致为争夺食盐而发生的战争也不是一起两起。
2006
年三峡大坝合龙蓄水之前,我去重庆库区采访,其中的题目之一,就是当地的盐业历史。当地文保官员搬出《山海经》等文献讲古,其中就有盐水女神挽留途径领地的巴人首领廪君的上古传说:此地广大,鱼盐所出,愿留共居。色诱加利诱,简直赤裸裸了。但廪君果然很,非但不为所动,还设计杀了盐水女神,占了鱼盐所出之地,成了三峡峡区巴人的共主。
如果说上古的文字记载过于传奇,则现实中也仍有迹可循。从以巫山云雨而著名的巫山县向北,就是远不那么著名的巫溪县。巫溪县所辖大宁河流域盐泉丰沛,大宁盐场和围绕盐场而聚商成镇的宁厂古镇,自秦汉起便因产盐而受朝廷重视和辖制,亦云集四方商贾,戏楼高搭,会馆栉比,煊赫一时。1996年,大宁盐场方因平锅制盐工艺落后而全面停产,繁荣了千年的宁厂古镇亦随之破败,成了大宁河畔的一片弃地。因盐而兴,因盐而败,宁厂古镇算是一个还剩一口气的活的标本。
至今,巫溪县城的农贸市场里,仍然可见大宁盐场停产之前存留至今的老盐,当地人仍然笃信,只有这些被科学证明含有各种非健康杂质的老盐,才能腌制出风味独到的老腊肉。当地政府也有计划,要部分恢复大宁盐场的生产,以作非遗的物证和旅游的项目。
同样笃信老盐的,还有藏东、滇西交界的藏区。藏东芒康县的盐井村,以独特的盐田工艺晒盐,其所产的桃花盐名声传遍滇藏地区。从卤水井挑出的卤水,倒入红泥砌底的盐田暴晒蒸发,结晶而成的原盐里,便免不了带有红泥的底色。把这种粗盐塞进剖开的猪腹整只腌制,就成了同样泛着桃花般粉红颜色的琵琶肉。当地藏民留恋此味,至今不肯改用雪白的中盐
中国确乎是多盐的国家,除了人所共知的海盐之外,西南川、渝地区的矿盐(亦称井盐、岩盐或泉盐)和青藏高原的湖盐(亦称池盐),也都采掘不尽。青藏高原多有盐湖,我曾到过青海的察卡盐场,白花花的天然结晶盐恍若雪山冰原,多到连天接日、取之不尽。但古时交通不便,青藏高原上的资源,不能有效输出,区域性的食盐紧缺,加上国家或商家的垄断,让食盐成了每天不可或缺,又时时可能面临短缺的特殊食品。况且相较于西人,中国人又格外嗜盐,凡是厨子,大多知道盐为百味之首的古训。调节咸淡,被视为厨艺的根本;缺油少盐,则是生活困窘不堪的表征。
现代物流发达,食盐紧缺的局面一去不返。但积千年而成的集体记忆,未必短时间内就能根绝,平时并不显现,危急时刻却可能本能地起着作用。尤其是对于升斗小民而言,情知若有灾难降临,逃走的机票、救援的物资,注定都被别人抢先瓜分,自己绝无机会。抓到什么是什么,抓到多少算多少,是升斗小民们面对灾难时唯一可以把握的自救措施。尽管由于无法从容选择,这些措施不仅大多无效,而且常常扭曲可怜,即如这次的抢盐,但于升斗小民而言,又能有多少余地理性和从容地面对可能的灾难呢?
我一向觉得,升斗小民是一个传神的命名和形容。它不仅是一种经济地位和生活境况,还是一种眼界、一种心态、一种处世的方式,和一种政治态度。不理解升斗小民,就不可能弄懂中国的政治,也理解和解释不了中国社会的世道百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