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节:离我们很远很远

11月18日 阴



我在图书馆里睡着了,而且做了梦。我梦见颜真来找我,说是她丈夫和她离了婚,她要和我结婚。我拒绝了。可是她对我的拒绝好像没什么反应,还是笑着,说她早就知道会这样。她走上前来,把我抱住,吻了我。我被她吻得透不过气来,使劲地推着她。然后惊醒了,发现自己的脸贴在书上,嘴紧紧地吻着书,书上的几页都有些湿了。我看看周围,没有人注意我。我赶紧收拾了东西,往外走。

这么多天来,我一直挂念着她。我给她打过好多电话,她只给我打过一次电话,门房里的老太太把她盘问了半天,她就说是找孩子的家教。她对我说,她不再给我打电话了,这样可能对我不好。实际上,那时候我心里也是那么想的。

她总是想帮我,我总是拒绝。我不愿意再接受她的帮助。有几次,我萌生出要去看她,并在她家过夜的念头,最终又打消了。有一天,她打电话叫我到商厦去。她请我去吃饭。最后,她拿出一些钱来要给我,我拒绝了她。她伤感地说:

“你不要这样。我给你,你就拿着。我知道没有人能帮你,没有人关心你。你给我听着,以后不许再去卖血了。你需要钱,就到我这儿拿,就算我现在借给你的,好不好!”

我收下了。一共五百元。我心里很不是滋味。但她再也没有请我到她家去,我知道她是什么意思。

又有一天,我给她打电话时,她问我现在穿什么衣服,问我吃些什么东西,问我现在有没有意中人,还说要怎么包装我。她越来越关心我生活的细节。渐渐地,我倒觉得生活中离不开她了。我把自己的很多事都给她说,她帮我出谋划策。她还催着我赶紧找对象。我说找不上,没有人会看上我。她在电话里就嗔我,嫌我没志气,没信心。我好像有些依赖她。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我妈妈、姨姨外,对我好的女人就只有她了,何况,在我眼里,她是那么美。

我还有什么不能原谅她的呢?更何况,我自私的心里有那么多肮脏的想法和对她的不耻,她都原谅了我,我为什么不能原谅她呢?



12月1日 晴



程一涛的光屁股诗社经北京一些高校学生的宣传,已经在南方一些大学有了影响。程一涛收到了一封约稿单。南方一家民间刊物对他的诗和光屁股诗社的作品很感兴趣,希望他们给他们寄些。

他似乎成功了。

上课的时候,程一涛坐在最后面,在那里制造着诗。他说过,现在的诗不是用心写出来的,是用屁股做出来的,而且要裸露一些,性感一些,所以就叫光屁股诗歌。

程一涛跟越来越多的先锋诗人有了来往,他的一些文章也陆续被发表了。有一天,他的一篇题为《光屁股照亮诗歌前程》的评论文章发表在一家刊物上。大意是说,现在人们说诗歌已经走火入魔,主要原因是诗歌方式和美学观念都因循守旧,而光屁股诗歌——说得更准确一些是70后诗歌,将用他们的彻底的反传统的语言和美学观念改变中国诗歌的走向,从而走向世界诗坛。程一涛的气势俨然当年的列宁和毛泽东。

我们都觉得既可笑,又过瘾。这样的文章现在也有地方发了?从内心说,这是好事情。我们提出要他请客。程一涛很乐意。

实际上,程一涛现在的女友倒是个大款,据说家庭背景非常好。稿费还没有来,程一涛要请客,自然是女朋友要来掏腰包了。马飞也去了。他开了个玩笑:

“你以后就是名人了,可能和我们一起吃饭的时候就少了,所以这次要昂贵一些。”

他犹豫着,倒是他女友说了:

“行,你们说吃韩国的烧烤,还是美国的肯德基。”

“都吃。”马飞一听她这么大口气,就说。

“行。”

我们都是第一次吃那玩意儿。

再后来,程一涛就要在学校里办一次光屁股诗歌朗诵会,结果被校团委制止了。



12月3日 晴



一年一度的艺术月又到了。马飞在程一涛的鼓励下,要办一场他主唱的摇滚音乐会。他找来了他的很多哥们,开始准备起来。



12月5日 晴



由于马飞原来那个做歌手的女朋友的缘故,他认识好多歌星。这两天,他又打电话邀请了几个来给他捧场。这一下,他大为激动。他从来都没想过要干什么事业,没想到在程一涛胡作非为的激励下也要做一翻惊天动地的大事了。



12月12日 晴



没想到,校方对摇滚乐是不怎么支持的,所以马飞费了很大的劲才把申请办下来。他父亲不大同意,但在他母亲的请求下,给他拉了个赞助单位。那家单位既为他请来了最好的调音师,配备了一流的音响设备,还打着马飞父亲的旗号请来了很多记者。市电视台的转播车也开了进来。

校方也没想到这事竟然弄得这么大,只好也配合着搞,再加上还有几个有影响的歌手要来,也觉得是给学校增光的事。演出地点从校礼堂改到了可以容纳万人的体育馆。

今天,他终于站在了北方大学的体育馆里。初次上台的马飞很害羞,在台上倒不会说话了。实际上,他说的话很少,但他的歌唱因为这隆重的推出一下子身价百倍。

程一涛还是觉得自愧弗如。



12月13日 晴



今天的报纸上,到处都登着马飞的照片。

马飞自己也没有想到,他会有今天。

胖长老说:谁让我们既没有马飞的背景,又没有程一涛的勇气呢。



12月14日 晴



今天晚上,我们在电视里看到了马飞音乐会的全部场面。

在音乐会之后,好几位音乐界的著名人士出来对马飞进行了一番赞美。

马飞在一夜间真的成了明星。

我们只觉得他已经离我们很远很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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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节:她的爱已神圣

12月20日 晴



宿舍里终于安上了电话。没人的时候,我赶紧给颜真打了个电话,告诉她这个喜人的消息。对我来说,电话有两个好处,一个就是接父亲和弟弟的电话,另一个就是给她打电话。

有一次她对我说:

“我给你打电话,可能对你不太好。你的同学可能会议论你和外面一个已婚女人有什么不规行为,可是不打电话,我有时候也很想知道你的情况。这样吧,我就说是你的……你的……你的什么呢?”

我也一时不知道叫什么,忙说:“就说我姨姨?”

“我那么老吗?”

“我姨姨不老,和你差不多。”

“书呆子,亏你想得出。我不想当。就说是你表姐吧!”

“可我没有表姐。”

“说你是书呆子吧!”

后来我才知道她不愿意当我姨姨的原因。她成了我表姐。父亲和弟弟只打了一个电话,也只是快快地说几句话,并不多说。我们都怕花钱。可是,我和“表姐”的谈话往往很长。有时候,我特意不去上课给她打电话。她成了我生活中的指南。一次,她问我:

“我像不像你表姐?”

“像,可我觉得更像我妈妈。”

她在那边骂着我。我已经能和她开玩笑了。在这个世界上,我只有和这个女人来往时,才觉得心里什么也不用藏,什么也不用管,甚至还可以开玩笑。这本是她的性格和生活作风,却慢慢地影响了我,改变着我。

说完那句话后,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真的觉得那句话是那样贴切。我在感情上似乎真的很依赖于她。这种感情经过这么一段时间的提炼,它忽然变得无比神圣,不容亵渎。有时候,我也会有冲动,想过去和她过夜,但马上就觉得自己是多么地可耻。我也觉得她有时候很寂寞,一样需要我。但我们克制着。当情欲的力量束缚我的时候,我就在其他人睡去时,拿出她的内裤,疯狂地吻着,然后放到下面手淫。我又重温了和她做爱的惊惧、昏迷和幸福。



1998年1月4日 大雪



今天早上考古典文学,题很简单,很快我就答完了。出了考场,看见大雪还在下,就给她打电话。她还在睡觉。我问她为什么没去上班,她说不想去。她听上去很虚弱。我想她又和丈夫吵架了。我本来是想问问她寒假要不要给灵灵再补课的事,见她这样,我就再没说。在此之前,她曾提过一次。后来,便再没提起。我想,她大概也不想再让我去了。她也怕我可能会对他们的婚姻有不利的影响。



1月7日 大雪



又是一个大雪天。上午考完试后,突然觉得空前地无聊和失落,好像失去了什么巨大的东西但又不怎么伤悲。

我决定去看看她。给她打电话,她还在家里,没去上班。我便直接去她家。

她丈夫开的门,这是我没想到的。她的头发散乱,看上去刚起床。她给他介绍我是灵灵的家教。他看上去也没有精神。我想他们大概又是吵架了。我道明了原因:

“今天下午,我们放假了。我来看看你们,看看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如果有的话,你们就直说,如果没有,我明天就要回家了。”

她笑了笑,说没有。她丈夫也勉强地冲我笑着,道着谢,说他现在再不出去了,要在这里过年。

坐了大概十分钟,我告辞。她把我送到门口,一幅精神颓唐的样子。

我的心里很不是滋味。



1月15日 大雪



我回家了。父亲和弟弟都很高兴。在回家的前几天,我们三口人沉浸在前所未有的快乐中。可是,几天以后,我们又恢复了从前的寂寞。

几天来,家里一直没有电,我们很早就睡去了。在这遥远的小山村,我想起了表姐。不知为什么,在这里,当我想起她的时候,她是那么美好,我和她的感情也是那样纯真,再也没有情欲的折磨,只有关爱。她像是我的妈妈,好吧,我亲爱的妈妈,以后我就专心做你的孩子,再也不要求于你。但她也像我的妻子,是的,就像我们山村人的妻子,我们纯洁地爱着,纯洁地过夜,没有世俗中的那么多情感的道德。

那几天,我多么希望她能跟着我,或者说我跟着她,在这样的小山村里白头到老。

今天,我们三个人为过年准备吃的。父亲在母亲去世后才开始学着做吃的,到现在也只学会做一些粗糙的东西。我和弟弟也不会。我们都想起了母亲。

晚上,我们很早就躺在热炕上。他们提前进入了梦乡,我却又一次想起表姐。我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背诵海子1988年7月25日在德令哈写的《日记》: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夜色笼罩

姐姐,今夜我只有戈壁

……

今夜我只有美丽的戈壁 空空

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


当我第一次读这首小诗的时候,我没有感到它的魅力。可是,有一天,一位北大的诗人在学校办讲座时告诉了我们海子创作这首诗的背景:那时,海子迷恋上了比他大二十多岁的一位女作家。那位女作家并不漂亮,可是海子热恋着她。一个夜晚,下着大雨,海子在北大的校园里合着双手,跪在地上,等待着那位女作家,直到第二天天亮。女作家受不了,就回到西部,海子就一路追随而来,在火车经过德令哈时写了这首小诗。

他为什么要用姐姐这个意象?那一天我知道了,那位女作家对他,既是母亲,又是情人。他只有这样称呼,才不会亵渎他的情感。

我被深深地震撼了。我不知道那位北大的诗人讲的是不是真的,可是我宁愿相信。由此我似乎理解了海子的内心和他自杀的原因。

我一遍又一遍地在心中默颂着,任凭泪水横流。



1月20日 大雪



今天就要过年了。我忽然想起了“表姐”。我从山村里出发,走了五里多路才找到一部公用电话。我拨通了电话,是她接的。她非常高兴,说她丈夫也在,他们买了很多过年的东西。她说过去都是到她丈夫的老家过年,今年他们哪儿都不去,就在自己的家里过。她问我怎么样,还问我的家里情况。我给她说我走了五里路才找到电话,而且这里下着大雪。她有些感动,嘱咐我一定要注意穿厚衣服。她还要我开学时给她拿些家乡的特产。她那关切的语调,使我既高兴,又伤感。

我为她能跟她丈夫和好高兴,为她对我这样的关爱高兴。她的爱已神圣。她代替了我久已失去的母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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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节:自杀欲与爱

3月1日 晴



新学期又开始了。大四的学生到处在找工作,带来的消息越来越悲观。我们也非常悲观。尤其是无产者和瘦长老,他们的外语四级怎么也过不了,毕业成了问题。但无产者似乎无心銮战,和蓝调还是一头扎在网吧里。马飞也沉静多了。可能还是过惯了纨绔子弟那种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新贵生活,他对创业似乎并不感兴趣,而对守业更是力不从心。偶尔他也会对未来充满冲动,可是他总是想:太累了,没意思。于是,一切的伟大的冲动都付之东流了。

只有激进派程一涛,还是斗志昂扬地写着他的光屁股诗。他的那篇评论成了著名的诗评,在国内引起了极大的反响,一时间他也成了公众人物。一开学,他就收到很多杂志社的约稿。于是这天夜里,他住在了宿舍,给我们宣布了他的一个伟大的计划:他要编一本惊世骇俗的光屁股诗集。他还对逍遥派说,你们那首《无题》属于首选。

第二天,逍遥派请了客。回来后,瘦长老又问胖长老借钱。瘦长老走后,胖长老就埋怨瘦长老:

“他娘的,又把人家的肚子弄大了。”



3月5日 晴



开学都快两周了,班上那个留级生还没见着人。后来听说他的病又复发了。

程一涛总是感叹:一个天才就这样陨落了。

无产者一听,自言自语道:“他妈的,我总不会变成他吧!”

“难说!”胖长老说。

我的心里则嘀咕:我会不会变成那样呢。

这种恐惧感越来越强烈。新学期一到,眼看离毕业的时间已经不远,前途越来越渺茫,而学习也早无兴趣,更谈不上意义了。图书馆我也不爱去了。那些先前一直缠着我的哲学本原问题和宗教问题现在使我无比地烦恼,挥之不去,不招却自来。



3月8日 晴



妇女节。

我觉得应该给“表姐”打个电话。她正忙着,好长时间才来接电话。我祝她节日快乐,她哈哈大笑。我问她最近怎么样,她说很好,就是忙。我又问她和她丈夫的事。因为开学时我去过她家,给她拿去了些我家乡的特产。那时,她又和丈夫吵架了。我也只是坐了几分种。她听我问她这事,就说:

“你别管这种事情,你把你的学好好地上。”

这口气仿佛她真的是我的一个亲人。



3月15日 晴



我一直在想,过去的人们也曾想到过自杀,可是都是有原因的,不像我,我想到自杀是没有具体原因的。我只是觉得生命已经失去意义。过去的自卑、痛苦都已经淡化了。这些对我已经是次要的了。现在最重要的是,生命的意义在哪里?



同上



我一直祈求爱,在我看来,只有爱才能拯救我的灵魂。但我已经不可能在人世间得到爱了。我爱着的人,她们不爱我;爱我的人,我不爱她。

但是,渐渐地,我对爱的力量也开始怀疑。我发现,我已经对谈恋爱不太感兴趣了。在我的身心之中,只有情欲的火焰还在燃烧,而爱的火焰已经在悄悄熄灭。

我不再祈求爱的降临。

现在我只求生命意义的降临。



3月20日 晴



我无事可做,只好去听报告。学校里几乎每天都有报告。这几年,科学和技术方面的报告越来越多,哲学和文学方面的慢慢地少了。不过,即使再少,每周至少有两至三场。

有一个哲学方面的报告,题目是《论诗人的自杀》。我早早地占了个座位。我读过加缪在这方面的论述,读过很多作家有关这方面的描述。

是香港中文大学的一位年轻的教授,大学和硕士都是北大上的,博士是在英国上的。他对基督教文化,再泛一些说,他对西方文化极为推崇。他认为诗人的自杀是一个时代的重大问题,关乎到信仰本身。

我的心里好像被扔进了一块大石头,觉得他似乎专门是为了我而来。最近一年多来,我一直在为这个问题而苦恼。我没有自杀的勇气,但却时时闪现自杀的念头。

是啊,正如他所说,也许我的自杀欲与爱没有关系,只与我的信仰有关。



4月10日 晴



下午没课,我来到养殖场旁边的柳树下。我坐下来,重新阅读《少年维特的烦恼》。外国方面老师和大部分中国的作家、学者都说,维特的自杀是绿蒂造成的。过去我相信,可是最近以来,我发现他死亡的原因在背后。在青年时期,维特开始怀疑上帝,开始怀疑宗教是不是可以给人带来幸福。怀疑使他背离了上帝,也就是背离了信仰。他企图在恋爱中得到人生的意义,这是他人生的唯一希望,然而这一希望也破灭了。他终于自杀了。

因此,维特的自杀才震动了欧洲,震动了上帝。



4月15日 晴



为了证实我的想法,我又借来歌德的《浮士德》。似乎可以确定,在伟大的《浮士德》那里,歌德重新回到了上帝的身旁。他获救了。

我呢?我要回到谁的身旁,才可以得救?



4月18日 晴



使我们异常惊惧的是,胖长老和蓝调也似乎找到他们的上帝。

胖长老在春天跟着一群人练起了法轮功,动不动说我们是常人,他已经不是常人。他是说到做到,渐渐地与我们不怎么说话了。他的脾气也似乎越来越大,看不惯的事情越来越多。蓝调说:

“佛法无边,以宽容为大,你怎么越练越小气,越练越执着。”

“你不懂。你是常人,受到的欲望的束缚很大。你们才是最执着的人。”

“好好好,我承认我承认。不过,我可不希望你出家,更不希望你挥刀自宫,彻底与我们常人不一样啊!”

胖长老不理他。蓝调接着说:

“我觉得,从世界上的宗教来看,还是基督教好。既承认现实世界,又给人们描绘出天堂的未来世界,还教人们去爱。”

终于有一天,他仿佛是在征求我们的意见:

“我要信基督耶酥了!”

我们都惊愕地抬起头来。

后来,无产者告诉我们,蓝调说的可能是真的。自从蓝调上了网吧以后,每天都要去上网聊天和收发电子邮件。无产者有一天去看,吓了一跳,只见蓝调的邮件大都是些与宗教有关的东西。现在看来,是他害了蓝调。

白领说:“也可能是好事。人总得信点什么吗?这世道就是人们啥都不信才变坏的。我还希望我也能信呢,可能我永远都不会相信那种东西,你们说,是我们悲哀,还是他们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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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节:5月3日 林眠

4月28日 小雨



这些天来,我有一种新的认识,就是表姐对我来说,已经不再重要了。

今天我给她打了个电话。她有些生气,问我为什么好长时间了不给她打电话。我说最近很忙。她问我忙什么。是啊,忙什么呢?忙于思考。

我们的关系从那一天又改变了。我们似乎已经有了一层亲人的感情,那种不怎么浓烈却不愿意轻易放弃的亲人的感情。我们那种情人的感情似乎淡了,至少在她淡了。

而我呢?虽然我还是把她当母亲和情人,因为我难以忘怀那晚的情景,可是,我的情感已经可以和她脱离了。



4月30日 晴



“五一”期间,我们要放好几天假,因为学校要开运动会,再加上国家法定的假日,一共要近一周时间。

我给她打电话,问她节日期间有什么打算。她似乎很不精神。我问她出了什么事情,她说她正和在丈夫离婚。我吃了一惊,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对我说:

“最近我心情不好,不要再给我打电话。”

她把电话挂了。我稍稍有些生她的气。

我不知道该不该去找她。



5月3日 晴



林眠快要毕业了。她的打扮越来越性感。她对谈男朋友似乎看上去没什么兴趣了。过去,他是一周就换一个。胖长老说她这是“每周一歌”,现在时间似乎长了一些,但也充其量算是“半月谈”,比如中文系教当代文学课的一位老师。他是她毕业论文的指导老师。她常常去他的单身宿舍,她的美丽和大胆的举止让他着迷。没有多久,他们就手拉手地在校园里出现了。他比她要稍矮一点,可是他有些高傲,头抬得很高。据说,他在上大学时也是写诗的。这成为林眠注意他的主要原因。大概还是出于女人的浪漫和虚荣吧!

可是过了不久,林眠突然和另一个大个子男人手拉手地站在了他面前。而在此以前,她从来没有给这个可怜的教师暗示过他们要分手的意思。他几乎要疯狂了。有一天,他暗暗地跟着两个人来到了学校附近他们租住的平房里。原来那个男人是个画画的,是来学校进修的。他发现他们在那里做爱,气疯了。他一脚踢开了那门,指着林眠的鼻子大骂“婊子”,后来就和那个大个子男人打了起来。

这件事闹到了学校。原来竟然是林眠给学校告状,说是她的私人生活受到了妨害。谁也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当代文学老师说他们一直在谈恋爱,林眠也承认,但她说她不想和他谈了,想和别的男人谈,有什么错吗?可怜的教师说,即使要和别人谈,也应该给他说一声。林眠说,为什么要说呢?是啊,又不是离婚。系里一位领导很有些看不惯林眠,在林眠走的时候,顺便说了一句:以后要专注一些。林眠转过身来冲那位领导说:我觉得没有一个男人配得上我的,你让我怎么专注?

这样一来,当代文学老师因为和别人打架就受到了校方的警告处分。而校方对林眠却难以处理。他们万万没有想到,现在的学生竟然会是这样。实际上,人人心里都很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于是,校方经过慎重的考虑,给予林眠和她的大个子男朋友留校查看处分,以警告她非法同居。使学校更没想到的是,林眠并不服气。她直接找学校领导评理。她认为,她和她男朋友同居完全是自愿的,而且她的男友比她大整整八岁,至今未婚,没有违反法律。学校认为,他们的行为尽管没有违背法律的规定,但违反了校规。林眠不这样认为,后来她竟然把学校告上了法庭。

这件事在中文系传得神乎其神。学生们大都支持林眠,认为林眠在为他们争取着自由。所以,林眠还做了另一件让学校难堪的事,就是她发动了数百人为她的这一行动签名。很多学生都不知道这件事的原委,只是单方面听林眠的措词,都激动地签了名。林眠在做这件事时,特意又把头发剃光了。像尼姑的林眠倒是越发比先前漂亮了。春天来了,她的打扮越来越前卫。全校的男生都为她着迷,很多女生都模仿着她。

我也一样。虽然她的不检点的行为是我所不耻的,但是一看到她,让人觉得她那样做并没有影响她那高傲、隽秀、超拔、脱俗的气质。很多人都在私下说,林眠跟多少个男人睡过觉,还说在哪里坐台呢。甚至有一个同学听附近哪个药店的医生说,她已经有不下十次人流了。关于她的流言多得几天几夜都讲不完。总之,当男生们说起她的时候,就认为她是个妓女,可是一看见她,又巴不得和她好上呢。

我常常远远地看着她,贪婪地看着她的腰身。她从来都是一个人走着,很少能看见她和另外一个女生一起走。似乎天底下再也没有一个女人能和她并肩而立。她走在路上从来不看别人,直直地扭着腰身往前迈着步。后面总是有人在议论她。她已经习惯了。

法院还没有确定开庭的日子。她还一如既往地在上课。但中文系的大部分人对她都有些仇视和恐惧。仇视是因为她没有道德观念,恐惧的也是这一点,而且她还有勇气把这件事提到法庭上,公开地和学校对抗。教师们对她也一样。男教师们有对她垂涎的,也有仇视的。女教师则对她横眉冷对。

今天,她仍然第一个穿着红色的短裙出现在校园里。北方的天气还有些萧瑟,大部分人都还没有脱去厚厚的外衣,她竟然这样鲜艳地开放了。这不能不说有些不合时宜,有些刺眼。但她似乎从来都是不合时宜的。丁香才刚刚开放,但林眠走过丁香的时候,仿佛连丁香也要缩到角落里去。

我知道她的宿舍。就在我住的宿舍的二楼最西侧的第二间。我还发现,她喜欢洁净,也爱把洗过的衣服拿出来晾在二楼公寓的阳台上。那个阳台就在最西侧,很长。女生们爱在那里晒衣服,晒太阳。晚上的时候,我无事可做,忽然想起了林眠,便出了宿舍,在林眠住的楼底下往二楼望去。宿舍里有一些灯光。我忽然一阵冲动,上了二楼。

林眠宿舍的门虚掩着,一指宽的门缝里露出一丝暗光来。那是蜡烛的光。我偷偷地从门缝里望着,我想看看林眠在不在。她似乎不在。我看见一个很丑的女生对着床上的一面镜子照着,面无表情。她在宿舍里仍然穿得很严肃,一件过时的毛背心将她瘦弱的身体裹着,更加显出她的粗陋。突然,她一边看着自己的脸,一边冲另一个女生说:

“你说,我们也挺亏的,同样是女人,人家不知谈了多少男朋友,我连一个也没有。这个大学可上得真没意思。”

“你如果也穿得性感一些,能随便和男人睡觉,还有勇气甩掉他们,你也能谈很多。”

“唉,还是没人家那身材和脸蛋啊!”

“你也不差啊,你若去夜总会做小姐,你就知道你的身价了。”

“唉,你有没有这样的想法,就是有时候也总想去试一试。我跟你说真的。”

“哈哈哈……你也有这种想法吗?我还以为只有我有这种冲动。咱们什么时候真的去看看!哈哈哈……”

“哈哈哈……还是算了吧。”

“要不,咱们就去网吧上黄色网站?”

“走。”

她们真的开始收拾着要走了。我看见阳台上还晾着林眠的衣服。一阵惊喜,冲过去把她的内裤偷了装在口袋里跑下了楼。我吓坏了,不敢回宿舍。我在操场里长久地转悠着,也不敢把它拿出来看。我悄悄地闻了一下,有一种清香。

自从偷了“表姐”的内裤后,我知道女人有一种很下流的得意洋洋。她们为自己的那些东西被偷而偷偷地乐着。这大概是人的欲望所决定的。那一次,我没有后怕过。可是,偷了林眠的东西后,我却有一种后怕感。林眠是那种不怕把自己的隐私暴露于外的女人,而且她巴不得自己的新闻越多越好。上一次的“诗歌事件”就是证明。

很晚的时候,我才回到宿舍。好几个人都没回来。宿舍里只有三个人。我悄悄把它放在箱子里。

躺在床上,我在想那两个女生的对话。难道她们也和我们男生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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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节:真实的内心

5月4日 晴


真正的青年节到了。但我感到的是一种悲哀,一种深深的失落感。为什么要有这样一个节日呢?早上醒来,我一直在想这个事。是为了纪念世纪初那场爱国运动?有什么可纪念的。那些青年把几千年来所有的道德都砸了,却把外国的文化请进来。一百年来,中国人原有的道德观念几乎都没有了,而新的道德又在哪里呢?大街上到处都贴着什么社会主义精神文明的标语,有用吗?还不是空话。不上中文系,我还真不知道中国过去有些什么精神。知道了有什么用呢?现在的人连起码的礼义廉耻都没有了,还谈什么道德?

就拿林眠来说吧,她知道什么叫道德吗?但她似乎知道法律。这很可笑。

太可笑的是,我们这些男人很多人都想跟她好。当然,我只是想想,真要让我跟她好,我还很害怕。那个女人大概只知道什么叫欲望,还有,她知道怎么保护她的欲望。

我突然对林眠生出无限的憎恶。我觉得她可能是一个妖精。



5月6日 晴



几个女同学到我们宿舍来聊天,大家不知为什么又聊起了林眠。她们说,林眠又有了新闻,说是她的内裤被人偷了,还说她的很多东西都被人偷过。而林眠把这件事当乐事到处说着。

我听了后真想骂一句:真是个骚货。



5月7日 晴



这两天,我一直惦记着“表姐”,但我同时觉得自己再也不能给她打电话了。

不知怎么的,我觉得现在我是那么地想她。我突然有一种冲动,就是告诉她,我爱着她,如果她愿意跟她丈夫离婚而且也爱着我的话,我愿意毕业后就跟她结婚。

但我知道,我内心深处另有选择。



5月15日 阴



我知道我非常自私和世俗,我在内心深处也不愿意和她结婚。我真正的情人应该是林眠的高贵和表姐的乐观的结合体,应该是位从来没有爱过别的男人的少女,而不是她。我深深地自责,但这是我真实的内心。

然而,我又为她的痛苦而痛苦着。她要离婚了,她在期望着我吗?噢,上天啊,给我一些力量,让我超越世俗,让我深深地情人般地爱着她吧!那是多么美好的爱情啊!不要让我这样痛苦,不要让我这样懦弱,给我一些力量吧!

我再也忍不住了。我决定,她如果离婚了的话,我愿意现在偷偷地和她结婚。我不敢打电话告诉她,只好写了封信。但我不知道给她怎么寄这封信。我苦苦地想着,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中午时,我知道灵灵在家,就打了过去。他正好在。我问她妈妈在哪儿,他说在医院里。我忙问怎么了。他说是割了手腕,流了很多血。我问他在哪家医院,他也说不清,但告诉了我大概的地址。

我花了很长的时间才找到她的病房。我几乎没有认出她。几个朋友在看着她,她丈夫不在,说是去付药费了。她冲我微微笑着,我也远远地看着她。没有笑容。我的心里失望之极。她并不需要我。我的到来反而使她痛苦。她的几个朋友狐疑地看着我,我给她们说了我的身份,她们便斜着眼睛看我。我默默地坐在远处,不能和她说话。她丈夫进来了,看见我只是点了下头,便坐在旁边不说话了。我这才知道,他们今天早上又谈起离婚的事。她不肯离,但他非要离,说着说着,他就往外走了,她则寻了短见。幸好一个朋友发现了,要不就晚了。

我告辞了。



5月17日 小雨



下午没课,我又去医院看她。虽然我知道自己不能再出现,但我觉得自己必须得出现。她早已出院。我就去她家。

她丈夫开了门,见是我,只是点点头。从几次的见面中,我发现他对我不热情。我在想,他们之间是不是也有我的一点儿原因。说真的,这是我不愿意的。

她在卧室躺着,我不好意思进去。她叫我进去。她丈夫说是正好让我看着一些,他下楼去买些菜。她则狠狠地瞪着他,没吭气。他下楼去了。我问她,他还要离婚吗?她转过头去,想了一想说:

“也许吧!我知道他现在下楼去跟他那个死婊子打电话去了。小林,以后你别来看我了,电话也别打了。”

“我有什么不对的吗?”我还是在想,是不是我给他们造成了一些不快。

“管你什么事?是他硬要离婚,所以才要把我们拉到一块儿。你别在意,他现在巴不得我们好呢。”

我沉默着。她也沉默着。大概我们都觉得,无论有没有那么回事,都是一种悲剧。后来我问她:

“你舍不得他?”

“发生了这么多事,我对他已经心凉了。”

“可你还是不愿意跟他离婚?”

“离婚?儿子怎么办?我一个三十岁的女人谁还要我?”

“我。”我也没想到自己会有这样的勇气,可我不敢看她的眼睛,赶紧把头低了下去。

“不,我们不合适。你有你的大好前程,我是个卖衣服的。你是同情我?”

“不,不是。”我说着,把那封信拿给了她,“本来那天我要来找你,告诉你这些,可是谁知你那样了,我就回去了。”

她把信接了过去,对我说:

“你不要胡思乱想了。我想,他也没那么狠,再说,我真的不想让我的儿子受苦。如果这一段能挺过去,以后也许会好起来。他以前是那么爱我,现在为什么……”她又大哭起来。我不知所措。我不停地往外看着,劝着她。她止住了,对我说:

“小林,你以后真的不要再来了。这样会影响你的名誉。你现在走吧!你把我们的事彻底忘了吧!”

她不说这句话还没什么,她一说我的眼泪就要出来了。我看着她说:

“我也尽量在忘,可是我总是能想起。”

“是我不好。”

“不,是我真的爱着你。”

“我们不合适,你自己也知道的。你其实也不愿意和我结婚。”她绝望地说着。

“不,我现在愿意。真的。”

“别傻了。我只是说说。我们现在的关系不很好吗?互相关心着。”她叹了气说:“不过,以后,我们就少来往吧。这样对你我都好。实际上,我现在一直把你当成我的孩子。”说着,她哭了起来。

我的泪水也快要出来了。她说:

“你回去吧!”

“我……”

“我求你!”

我站了起来,对她说:

“你保重!”

我走到楼底下时,她丈夫正要上楼,看了我一眼,也没跟我说话就上楼去了。我知道,我再也不能来这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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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节:可笑的事

6月10日 晴



我也像大病了一场。从她那儿出来,我好像真的失去了很多很多。我们之间情人的关系彻底断了。这种失落感越强,我越是感到她对我的重要性。然而,我再也不能去找她了。她爱的不是我,是她的丈夫。她还有儿子。

我算什么呢?我还是孤单单的我。一只茫茫天际的孤雁。



6月15日 晴


在林眠的一再要求下,当地法院终于在她毕业前开庭了。很多记者都闻讯感来。我们宿舍的同学听说后都去了。人多得挤满了大厅。这多少给法院和校方一些压力。很多天来,法院和校方进行过很多次接触,力图找一个慎重而又妥当的办法来解决这件事,可还是没有找到这个办法。

林眠找了当地最好的律师来为她辩护,她还请了两个心理学方面的专家和一位作家支持她。而她则一直表现得很冷静,还是那样一幅高傲的神情。她似乎无所畏惧。

在校方辩护时,听审的学生在起哄。在林眠的律师为其辩护时,场上则掌声不断。听众似乎已经给这个案子断了结果,但法院还是一直想站在校方一面。在校方辩护人进行陈词时,学生们吹着口哨进行抗议。

法院决定改日再审。




6月20日 晴



几天来,先是省内各大报纸上刊登了《女大学生状告学校》的专题新闻,然后国内一些电视台和杂志纷纷采访刊播。很多社会人士也在报纸上露面,发表他们对这一事件的认识。他们都认为,这是目前社会转轨时期的特殊的必然的产物,但言语之间,既有对学校的同情和理解,又有对大学生的支持。相对来说,似乎是女大学生占了上风。报纸上还专门刊登了林眠的照片。一时之间,林眠成了新闻人物。

在各种报道中,从未提到林眠和当代文学老师之间的故事,而是单纯地说林眠和她男友同居的事。这是谁也没有料到的。大多数人都认为,那么漂亮的一个女孩子,绝对不会把这种事抖到公众面前,但她不但抖了,而且还真名真姓,明刀明枪和学校公然对抗。到了这时候,舆论都几乎倒向女大学生,无论是校外还是校内。



6月23日 晴



今天,又是林眠一案的开庭日。整个学校里好像是在过节日。

法庭迫于社会的舆论,终于判学校败北。

学生们高呼万岁!但学校并不服,表示还要上诉。



6月24日 晴



今天又传来林眠的消息。说因为林眠的新闻效应,还有她曾经在选美大赛中获得过冠军的原因,虽然她的毕业证和学位证都被学校扣发,等到案件有了结果再做处理,但还是有好几家电视台要聘她做主持人。她选择了一家很有名的电视台。这一事件马上也成了新闻,林眠还在记者采访时说,她对有没有毕业证和学位证无所谓,她与学校抗争也不仅仅是为她自己辩护,她是为整个中国的大学生辩护。

所有的人都感慨万千。实际上,即使到了今天,我们中文系的学生仍然不知道是应该为林眠鼓掌,还是应该为学校鸣冤。



6月30日 晴



林眠暂时离校了。那天,她还是一个人高傲地走着,目不斜视。她仍然穿着入时,性感。仿佛她根本不在意这里曾发生过的事情。

在此之前,马飞瞒着女朋友偷偷地为林眠送行,林眠也没拒绝。他们最后一次去了那家茶屋。



7月10日 晴



林眠的消息又在报纸上出现了。她向全社会呼吁,要正视大学生的生活,要尊重已经超过十八岁年龄的现在大学生的权利。她说,她要与中国的大学制度永远保持这种对抗性,直到它改变现有的观念。

她已经摇身一变成了时代的弄潮儿,成了一种力量。最可笑的是,她成了我们所有大学生的代言人。



7月12日 晴



另一件可笑的事是,程一涛成了70后诗人的代表人物,被一家网站评为“最具震撼力的70后诗人”。这家网站和一家刊物在暑假召开一次70后诗人、作家笔会,程一涛自然成为第一被邀者。半年多来,程一涛“制造”了大量的光屁股诗。他和他的同党们有一个创作的原则,就是什么最恶心,他们就写什么。他们的宣言是:反一切传统,包括他们自己。

有一天,他们中的一个写了一首诗,在宿舍里念给我们听。我们听得恶心极了。那首诗是写女人的月经的。

我总是无法理解我的同时代人。他们的行为,他们的内心都与我的不同。

我属于另一个年代,已经快速驶过的充满忧伤和理想的八十年代。然而又与它不一样。我没有理想,只有八十年代那巨大理想的灰烬;我也没有高贵的忧伤,只有那忧伤背后的绝望和迷茫。



7月15日 晴



这个暑假我再也不敢在学校里呆下去了。我也没有去找家教。学校组织了一个到贫困山村里去教英语的社会实践小组,因为我的外语成绩不错,还因为校团委的老师认为我能吃苦,所以答应了我的要求。

我又一次没有回家。我不愿意回去,父亲也希望我在外面能挣些钱。听说这个实践小组的成员每人能发到三百元的补助。我写信告诉了父亲。



7月18日 晴



我们去的那里其实没有什么山,只有一些沙丘。在腾戈里沙漠的边上,寂寞地散落着这样的一些小村庄。每个村庄大概有七八十户人家。这里没有电灯,也没有电视,用水要到几里外的地方去。他们说的方言我们也听不懂。所在县里派了一个干部来帮助我们,所在乡里又找来了几个在县城里读书的中学生给我们当翻译。我们的任务是给他们扫盲,并教他们如何使用科技防沙固沙。

在这里,在半年前,曾经发生过一件让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感到无比愚昧而他们自己却浑然不觉的事。他们的县长听信了一个专家的建议,把几十年建设成的林海在几天全部伐光,说是要在这里建设全世界最大的葡萄园,成为世界葡萄酒最大的供应商。经济全球化的理想给这里带来了灾难。事件发生后,整个北方地区的人们似乎都能听得见,满天的沙尘暴正在那里吹过来,要埋葬所有的家园。

我们就是为此而来的,可惜太迟了。

晚上我们就住在农民家里。这里比我的老家还要落后、贫穷。有些人家全家六七口人还睡一个坑,有些人家连灶都没有,只用几个石头垒起来,把锅架上去就做饭了。他们烧的大部分柴都是他们在沙漠里千辛万苦种的。这种愚昧和无奈使人们大为震惊。

我们现在才明白,也不仅仅是他们的愚昧导致那场灾难。这里实在太穷了。那些为沙尘暴而苦恼的都市人是不会看见这种贫穷的。

我们每天都有很多事要做,每天都做得很辛苦,因为我们和他们之间的言语交流实在是太困难。每天睡觉的时候,我们几乎什么都不想就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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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节:7月24日--9月13日

7月24日 晴



我最喜欢这里的黄昏。金色的夕阳照着广袤的沙漠,我登上小沙丘,了望着远方。只见在金色的凝固的海洋上空,偶尔有雄鹰寂寞而悲壮地翱翔着,使这死寂的海洋突然有了生气。我坐下来,一个人静静地坐着,什么也不想。有时,我会生出一种强烈的念头:留在这里生活也是很美的。

“谁能与我同享暮色的金黄

然后一起退入月亮宝石”



同上



沙漠的寂静绝对,巨大,可怖。因为没有电灯,村里人也还点的是油灯。这使我想起小时候妈妈陪着我学习的情景。她在旁边默默地缝着衣服纳着鞋,不时地给我挑一挑灯芯。那种幸福只有在妈妈不在人世时我才体会到。

同去的其他同学在油灯旁打牌,我对这些不感兴趣。我悄悄地走了出去。

巨大的夜色把我挡在了门外。隐约能听见在遥远的地方有狗吠的声音,但你看不见它。有时候连狗的声音都没有。什么声音也没有,仿佛一切都不存在,连我自己也不存在。

没有一个人可以和你说话,没有一个地方可去,没有什么事情可做。你的选择只有进入这巨大的黑色,成为它的一部分。你也只有沉默,而且唯有沉默才能使你得到安宁。

第一次进入这夜色时,我觉得世界上只剩下了我一个人。这是一种绝对的孤独,诗意的孤独。我只想哭。

第二次进入这夜色时,我已经稍稍习惯了。我觉得世界上除了我,还有世界本身。它并没有遗弃我。

第三次进入这夜色,我已经选择了沉默。我觉得世界上有三个人,一个是我,另一个还是我,而第三个是世界。



7月28日 晴



以前我以为,人真正的孤独是你在众生之中行走时的那种无助的孤独。

现在我才发现,人真正的孤独是在他独自面对静穆的世界时,找不到与世界和解的路,发现自己和世界作为两个实体而对峙着。



8月1日 晴



我站在沙丘上,又一次了望着整个茫茫的沙漠。这实际上就是现在的世界。

我突然生出一种勇气来,解开裤带,冲着茫茫沙漠痛快淋漓地撒了一泡尿。我觉得特别解恨。


8月10日 晴



在那个封闭的小村,正好能容纳下我破碎的心。没有人知道我的心事,也不会有人在意我的心事。我每天都忙碌着。山村里的人都很尊重我们。我们挨家挨户地吃着饭。这种充实的生活将我的痛苦悄悄地磨掉了。我们都被晒得有些黑,这是我不愿意的。除此之外,我要感谢这次社会实践。它既给了我生活上的补助,又改变了我的内心。

今天,我们终于坐上了往学校回去的列车。

可是,车一走,我的心就马上回到了学校。一回到学校,我的心又陷入痛苦之中,只是这种痛苦已经很淡很淡了。



8月11日 晴



我问了门房里的老太太,她说没有人找过我。宿舍里的舍友们说,除了我弟弟打过两次电话外,再无人找我。

我深深地感到了一种永久的失落。



8月12日 晴



程一涛早已赴会回来,在他租住的房子里炮制了好几篇文章,据他说可能会产生轰动效应。这次赴会,他认识了当代文坛的几个大人物。但他对他们表示了不屑的态度,使那些大人物对他很有意见,然后他的意见就成了主要批判的靶子。这倒反而使他名声大做。因此,他得出一个结论:他现在必须做出更为彻底的反传统的姿态来。

瘦长老也被女朋友提前叫了回来。他们见宿舍里只有我,觉得无话可说,便又回去了。

晚上,蓝调和白领也相继到来。宿舍里又热闹起来。



8月15日 晴



我和舍友们去逛街。不知不觉间,我们已来到了离“表姐”工作不远的地方。我悄悄地去了那儿,到处找了一遍,可没有发现她。我有些失望。

回来后,我大胆地拨了一次电话。我想好了,如果是她接,我就说话;如果是她孩子和她丈夫接电话,我就挂电话。可是,那边却传来“此号码为空号”的信号。她的电话也没有了。

我永远地失去了她。明摆着,她再也不愿意和我有任何接触。不过,我同时感到这也是一种解脱。



8月16日 晴



大概都是因为对前途没有太大的信心的缘故,离开学还有近十天,可是大家却都到齐了。

程一涛跟着无产者和蓝调上过几次网吧后,就对瘦长老说,咱们要赶快建立一个网站,就叫光屁股诗歌网站,肯定走红。

程一涛请了两个计算机的高手来弄网页,而他又拉着无产者和蓝领也给他帮忙。大家无事可做,便答应了。我对他们的事不感兴趣,他们也不叫我。我便胡乱逛着。



8月26日 晴



整整熬了十个通晓,他们终于把光屁股诗歌网站开通了。开通的当天,就有很多人来浏览。我也好奇地去看了看。都是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我真不明白,是这个世界疯了,还是我有毛病了?



8月28日 晴



开学的第一天,很多人都来向程一涛祝贺,说是在网上看到他的网站了。程一涛很得意,说话的口气像江湖老大,大有一统江湖的意味。

据无产者讲,在两天之内,已经有近一万人看这个网站了。让他想不通的是,那么多的人都有病。他的意思是说,有很多人留言说这个网站好。

我也想不通。



9月10日 晴



一开学,系里就把我们班分成六个小组开始实习。其它几个组都是去全国各地实习,只有一个组是留在当地的,是教育方面的。因为这几年教育界比较稳定,而且还有逐年上升的趋势,学校便决定把一部分毕业生充斥到教育界去。这一个小组是没有家庭背景的同学。一般的同学还是不愿意当教师。可我愿意。而且我打听了一下,那个学校正好离灵灵上学的学校近。今天已经是第二周了。我的课还有一段时间,这一周的主要工作是当好班主任。因为是学校第一次派出教育实习小组,所以抓得也特别紧。平时我没有时间去那所小学,只好在中午时分,在小学还没有放学之前,就早早地等在那里。



9月13日 晴



三天过去了,不见灵灵的踪影。我只好早起,在小学生上学之前在那里等着。可是也没有等到他。第二周,我又在那里等,还是没有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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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节:不再有痛苦

9月20日 晴



这一天,我终于等不住了,就跑到学校里问了一下他的班主任。是个刚工作不久的姑娘。她告诉我,灵灵早就转学了。我问转到哪里,她说是去了上海。我问为什么。她说,听说是他爸妈都死了。我一听,犹如雷霆轰顶一样。我直奔她家。家门紧闭。隔壁的一位大娘认识我,我问她有关“表姐”的情况时,她把我让到她家里。大娘说,本来“表姐”和她丈夫基本上好了,可是,在放暑假的前一天,有个女人来找她丈夫。原来是他的老相好。家里又闹起来了。“表姐”的丈夫决定和那个女的分手,谁知那个女的好像是有备而来,见他如此决定,便也不吵不闹,还说要一起吃一顿饭,吃过饭就走。他们俩一看事情竟如此简单,就高兴地一起出去到馆子里吃饭。结果,那女的悄悄在饭里面下了毒,三人都死了。幸好灵灵那天肚子疼,没吃饭在外面玩着,没有遇害。我问灵灵去了哪里,大娘告诉我,被他的外公带走了。大娘还问我:

“报纸上都登了,你没有看见?”

“那时我不在这里,去了外地。”

我万没有想到她竟然遭到了这样的不测。那天晚上,我又坐在她家附近的公路旁,一直坐到深夜。我没有流泪,也没有恨。我只是觉得失去了很多很多,也好像觉得安心了好多。她不是因为我的原因而死的。

我没有想到自己是这样自私。



9月23日 晴



我花了很大的力气,才在学校图书馆里找到了那份报纸。上面详细介绍了这出悲剧的前因后果,但看得出来,一切均出自灵灵的描述和邻居的猜测,其中,那个大娘是提供线索最多的人。查案也很容易,似乎别无异议。在文章中,没有提及我。



10月8日 晴



上第二节课时,有人找我。是一位姑娘,自称是某报专刊部的。与“表姐”的事有关。实际上,有好几次,我也想找她问问情况,可是我又觉得一切都已经知道了,又何必再问呢。她说她花了很多时间才找到我,不过,她没有给学校说是什么事找我,我放心了。我们来到宿舍。她告诉我,她在公安部门看到了我写给“表姐”的那份情书,而且当时公安部门认为,他们的死可能与这份情书有关,但后来经过分析,还有经过灵灵认定,他们的死与我无关。而且当时我们都放假了,没有办法来找我,所以在写那篇报道时,她有意地回避了我。她要我给她讲讲我和“表姐”之间的“恋情”。我羞得很,不愿意跟她讲。

为什么她要知道这些事情呢?这是我的秘密。

她对我讲,她对这件事很感兴趣,觉得有很多警示意义,想把整个事情的经过写成一部小说给人们看。我一听,更不愿意给她讲了。她让我再想一想,要我为社会着想,说以后再来找我。

我没有想到这件事还没有完。我越想越觉得麻烦。



10月12日 晴



今天,那位女记者又来找我。她说,她愿意跟我做个朋友,希望我把自己的事情透露一些给她。我对她说:

“你不是已经把它写成文章发表了吗?干嘛还要再写呢?”

她见我不愿意,便要请我去吃饭。我更加怀疑。她为什么这样做呢?难道还有什么疑问?我的心里也越来越害怕。吃饭的时候,她给我说了实话。她说,有三份杂志都以高稿酬请她写更加详实的大稿,还有一家电视剧制作中心要她把此故事改编成电视剧。我一听更可怕。但我放心的是,我没有什么行为与案情有关的。她感兴趣的不是其他人,而是我——一个名牌大学生与一个卖衣服的女人之间的恋情。

她还告诉我,据灵灵讲,“表姐”与她丈夫为我争吵过好几次,有一次差点要到学校来找我。我听得吓坏了。

最终,我还是不想给她讲我们之间的故事。那些故事我无法启齿。

我只愿她永远地埋藏在我心中。



10月18日 晴



似乎是暴风雨前的沉静,我渐渐地发现表姐对于我的重大意义。本来我还懦弱地庆幸自己与她的死无关,本来我还自私地高兴从此与她无关了,我可以心安理得地开始新的生活了,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我的心开始作痛。我再也没有倾诉的对象,再也没有思念的人了,最重要的是,我连痛苦都失去了。当一个连痛苦也没有的时候,他就什么也没有了。而这,才是真正的痛苦的来临,是真正的痛苦。

不再有人关心我,不再有人在暗夜里想我,不再有知己,不再有母性的目光将我高高地举起。我不仅仅失去了一位红颜知己,我又一次失去了母亲。

虽然不像多年前失去我真正的母亲时那样叫人痛苦,那种痛苦是有意义的,是不会让人绝望的。而现在的失去,却不再有痛苦,有的只是绝望。

是的,是无声无迹的绝望。这种绝望来无踪去无影,随时都会出现,随时都会将你深深地攫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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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节:争得面红耳赤

余伟没有想到林风的人生中会有这么一段经历。这段经历大概是林风小说的主要部分之一。因为这也正是林风感情、思想起变化的重要经历。而且使余伟没想到的竟然是这样一个女人决定了林风的命运。林风对这个女人的笔墨非常集中,再不像前面对林眠等女子的描述有点散乱不堪。

林风在小说的这部分里还写了不少他看到的淫乱的场面,如那个中文系的教师看到的林眠和她男友作爱的情景,如程一涛和他女友同居的场面,如无产者在网上看到的乱沦的镜头,还有他是如何手淫的。这些的确让人看起来有肮脏的感受。大概笑茵说的就是这些吧。

但后面的部分林风没有拿来。余伟因为要到上海参加一次全国性的大学生心理咨询工作的会议,赶着写一篇国外大学生心理咨询情况介绍的文章,没有找林风。他想,林风会来找他的。

小说中的林眠一案,倒是真事。只不过人物的姓名换成了假名而已。余伟在刚来校不久就听说了这件事。听说学校还和那个女大学生一直没能达成一种协议。实际上,余伟推测,女大学生——就叫她林眠吧——她并不在乎输赢,她是想通过这件事把她自己抄红,虽然这并不是件光彩的事。但是,这件事对学校的影响却是很大的。学校从那以后在很多管理上做了努力,甚至建立心理学系和在学生区设立专门的心理咨询工作室也与此事有些联系。从林风所写的这一事件来看,他的小说确是自传体小说,所写事件大部分是真实的。

笑茵还是天天要回家住。她父亲又向她提起林风的日记体小说,她便向余伟索要:

“你不要给林风说,我和我爸也不给别人说,谁能知道呢?再说,他写出来就是要给人看的,何况写的那么不知羞耻。”

“你看你,看不上人家的东西,还要看。”余伟笑她。

“不是我,是我爸。我才不看他那种变态小说。”

“不,笑茵,我倒觉得你应该看看它。不过,一定要怀着一种研究的心态去看,要怀着同情心去看。它不是消遣性的小说,也不是名著。它是一种问题小说,是很严肃的。”

“不看不看,我才不研究那种东西。”

余伟缠不过笑茵,只好和她约定:在余伟出差的十天时间里,他们必须抓紧看完,等他回来后,再要下部分。笑茵拿走了林风的小说,余伟也赶紧搜集资料写文章。后天就走,只剩下不到两天的时间了。有很多资料还得到学校图书馆和网上查寻。

晚饭刚刚吃完,余伟正准备看资料,有人敲门。以为是笑茵,却是林风。他手里拿着一大叠稿件,余伟知道是小说的下半部分。他小心地问余伟上半部分看了没有,余伟说看了,非常真实,非常有价值。说着说着,余伟的谈兴又上来了。他就给林风谈小说里的那些描述他在很多地方都有同感,特别是写那位“表姐”的整个过程非常好。

他们谈了很多。余伟鼓励林风多写这样的问题小说,特别要写目前那些人性中被忽视但却司空见惯的矛盾、冲突。

林风经余伟这么一鼓励,也觉得自己写的小说确实很有价值,余伟告诉他,等认真地修改完以后,可以给一些大的有眼光的出版社投,说不上还能一炮打响。他似乎也很有信心。余伟知道,林风不想让别人看的一个重要原因,倒不是怕其它的什么,而是怕别人笑话他,一则怕别人说他写的不好,甚至说他写的下流;二则怕别人说他是写他自己的事儿,他怕别人知道他的内心。就因为这方面的原因,他们还谈了很多自传体小说。

林风走的时候,仿佛已经判若两人。他也许是第一次认识了他自己,并认同了他自己。他问余伟要前面的部分,余伟说先放我这儿吧,等我把下半部分都看完,再一齐给你,而且有些地方,我还想再联系着看一遍。林风信以为真,高兴地走了。通过这一夜的交谈,余伟也不怕把林风的小说给别人看了。

小说的后半部分大概也有十几万字,余伟把它随便放在桌上,等回来以后再看。而且他有一个打算,就是和林风一起来研究把这部小说认真地修改,并帮助发表和出版。

林风一走,他赶紧投入工作。第二天天亮时,终于写完了草稿。他放心地睡觉了。中午的时候,笑茵打电话,说她家里人要给他送行,要他晚上到她家去。他知道,这不是她的意思,肯定是她爸爸的意思。他答应了。下午把文章修改了一遍,打印出来。一切工作结束后,他就早早地向她家奔去。

到她家时,才五点钟。老作家说他昨晚上一夜间看完了林风小说的上半部分,所写的内容让他震惊:

“我不知道现在的大学校园里会成了这个样子。笑茵从来没给我说过。有时,我从报纸上看到一些现象,还以为只是个别现象呢。”

“实际上,比这些更为严重。现在,这已经成了一个重大的社会问题。”

“但是,余伟啊,我还是认为这种东西充其量只能是一篇报告文学式的东西,说的不好听一些,连报告文学都算不上。一个作家,一个真正的作家,他必须是一个人类灵魂的工程师,要高屋建瓴地看问题,能够筛选素材,并能够灵活地运用这些素材,为他的思想而服务。这个大学生有什么思想?他写的那些东西,说透了是要哗众取宠,说彻底一些,就是用黄色的东西来刺激读者。他这是别有用心。这样的东西现在社会上还少吗?现在不是有另类作家吗?那些用身体写作的女作家,不全写的就是这类玩意儿吗?有什么价值呢?当然啦,这些东西也需要写,但是禁止的,不能示众的。”

余伟尽量用平缓的口气跟他说话:

“实际上,我也很矛盾。虽然我对他小说里描述的内容已经见多不怪了,但把它形诸于小说却是第一次。在国外,有很多心理学家都在研究人类的性行为,在研究人类的精神病现象,后来都成了哲学家,成了影响人类思想发展的重要的思想家,比如弗洛伊德,比如荣格,等等。为什么在我们国家却一直没有人重视这一点呢?非但不重视,还要让人们蒙上眼睛,说从来没有发生过。这岂不是掩耳盗铃?还有,一旦这些东西被社会重视,就马上说是道德出了问题,要立法,很少有人从心理学的角度去看问题,这不是指鹿为马吗?虽然他的思想境界不高,但他有一颗向上的心灵;虽然他的文学修养不高,但他写的很真实,没有虚假的成份。现在作家都有一种普遍的认识,就是以高尚的东西来抹掉原本真实的人性,使小说中的描述都有了虚假的成份。我认为这种现象更可怕。”

他们争得面红耳赤,都斜眼看着电视,等着对方先说话。笑茵妈妈出来,笑着对余伟说:

“他呀,一辈子就死认一个理,谁都说不过他,即使说过了,他也不承认。你别理他。”

“不,姨姨,实际上我是不懂这些的,是从一个旁观者的角度来看这些的,没有发言权。”

“但我听着你说的就很有道理,他是蛮不讲理。”

老作家这时转过头来,点了一支烟,终于说:

“去去去,谁说我蛮不讲理?我这个人就是好争论,但谁讲的有道理,我事后不是认真考虑了?”

“事后才考虑,当面还犟的很。他就这德性。”

“我也一样。我爸活着的时候和叔叔一个脾气,我和他老为一些事争,我妈老骂我们俩。可是我爸那个人,如果没个人和他争,他倒觉得没意思了。人就这么怪。”

他们都笑起来,气氛也总算活了起来。老作家也笑了,他说:

“男人之间的事,女人不懂。男人是不打不相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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