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这样僵持了多久,我看见父亲的眼睛变暗,一点一点地变暗,他的脸肃白,眼镜架在鼻梁上微微颤抖。郁感觉到了父亲的气息,他不敢回过头去,只能盖在我的身体上,然后伸手去抓一张床单来盖住自己。我们萎缩在床单里,不能动弹。我看到郁僵硬的表情,也看到父亲的脸在微微抽搐,我无法说出“爸爸”这两个字,只能紧紧地抓住郁,心脏缓慢地跳动。我的指甲刺破郁后背的皮肤,白色的床单上留下几朵碎小的血色花瓣。

  突然,父亲看到了地板上的《告别》,他手里的拖鞋打落在地上,发出闷重的响声,他用右手紧紧安抚着胸口,痛苦地靠在墙壁上喘气。

  我放开郁的后背,几乎要跳起:“爸爸!”

  郁立刻回头看过去,一手按下我,自己赤身裸体地跳下床去。“爸爸!你怎么了?”他大声地叫道。

  我慌张地在被单里穿衣服,可是那些衣服仿佛集体消失。我将脑袋钻进被单里寻找,里面漆黑一片,没有,什么都没有。我感到冷,很冷,郁屋子里的暖气被门口吹来的冷风打败,我蜷缩在被单里痛苦地颤抖着,听到屋外慌张的叫喊声:“爸爸!爸爸!”

  父亲去世的那个夜晚就睡在母亲隔壁的病房。

  郁守在母亲的床前,抱着头沉默,痛苦万分。我守在父亲的病房外,医生走出来,说:“可能过不了这个夜里,你们准备后事吧。”我瘫软在病房外的墙壁上,面前的世界一片模糊,我听见睡在隔壁的母亲问郁:“郁,你爸爸呢?他说回去给我取过去的日记来念给我听的,他人呢?”可郁不回答。

  我顺着墙壁慢慢地瘫在地上,紧握双拳,感觉到自己的心脏拼命打乱节奏地跳动,一下一下,一下,一下。父亲的心脏病在看见我和郁的那一刻就开始发作,他愣着,愣着,直到支撑不住。

  母亲还在另一边发疯一样地叫:“郁,你爸爸呢?你在吗?你为什么不说话?”她伸出手去拼命地拍打黑暗,却什么都摸不到。

  我勉强地从地上慢慢爬起,摊开手掌心抹自己脸上的眼泪,摒住呼吸,努力地摒住。郁听见我走来,抬起模糊不堪的脸,他的嘴唇干裂,身体内的水分仿佛在一个小时内迅速干涸。我做了一个手势,让他去陪父亲。他不敢看我,我们都知道如果此刻相视一下,便一定会相互厮打抱头痛哭,该死的人是我们。

  我在衣服上擦干自己的手,用极细极轻的声音对母亲说:“妈妈,爸爸他累了,他让我们今晚来陪你。”母亲终于在黑暗里抓住了一只潮润的手,她像一个孩子般地安稳躺下,说:“他是应该好好休息了。”我控制住颤抖的身体,用另一只手拼命地按住嘴巴,思维一片空白,事情的前因后果统统消失不见,我只知道这个时刻,决不容许哭出任何声音。

  半夜,郁在隔壁发出闷重的叫声,他一路从走廊上奔来,在黑暗里抓起我的胳膊,我看到他闪闪发亮的眼睛,那是一片深且绝望的海。我的手脚发软,跟在郁的身后被他拽着走。突然,我死死地抓住父亲病房门口的墙壁转角,不肯进去,我压低声音,我说不要,不要,我不要进去!郁的脸扭曲在一起,都是眼泪。我根本记不得发生了什么,只是恐惧,没来由的恐惧,病房的走廊上有浓重的消毒水气味,白晃晃的一片,显得阴森恐怖。我感觉得到,转角后面的病房里,一定有我深深畏惧的东西。

  我小声地呜咽着,蹲在地上,拉着郁的手,求他不要逼我进去。我不停地急速喘气,平复不下来,我想哭,大声地哭,可一点力气也没有。

  医生缓缓地走病房里走出来,他拉下挂在耳根的口罩说:“你们要节哀顺变。”

  “爸爸!!”我仿佛就是在那一刻将先前的记忆重新梳理完毕,我知道发生了什么,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知道转角后面的病房里躺着的人是谁。我疯了似地从地上弹起,拼命地大声尖叫,我顾不得那么多了,什么都顾不得了。我跌跌撞撞地瘫倒在病床边,父亲僵直地躺在上面,看上去还是那么的安详,眼镜放在枕头边。

  “爸爸,爸爸,你醒一醒,妈妈在隔壁呢,她等你给她读日记。”我小声地说道,生怕吵醒了熟睡的父亲。可他不搭理我,像是狠狠地生了我和郁的气。郁将父亲的病房门关起来,从背后伸过手按在我的肩膀上,说:“眉,不要这样,不要。”

  “不要碰我,不要!” 我抬起肩膀拼命地甩掉郁的手,低头对父亲说:“爸爸,爸爸你醒一醒,我和郁错了,不!我和哥哥错了,我们惹你生气,我们不好!”可是父亲依旧不搭理我们,他的嘴唇发白,脸上还留有最后一丝血色。我伸手去摸父亲的脸,冰凉,从我手指尖传入身体的冰凉,这股寒冷一直到达我的心脏,我感到它渐渐地失去力量,不再跳动,周围的一切突然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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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我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母亲病房的沙发上打着点滴。天色的沉重略微地清了一些,显出一点银白色的曙光。郁趴在我的身边,感受到我身体的挪动,他惊醒过来,抬起头,我们互相望着,一句话也没有。我在他的眼睛里看到自己,毫无表情的自己,我想他一定也在我的眼睛里看自己,毫无表情的自己。我们就这么看着对方,看着映有自己表情的瞳孔里流出一颗一颗眼泪,悄无声息。

  天亮后,郁起身去为母亲买早餐,护士过来为我拔针,我让她小声点,怕惊扰了熟睡的母亲。我走到洗手间洗脸,将脸埋在冰凉的冷水里,感觉到温热的液体又一次从瞳孔深处流出来,它们围绕着我的脸颊,仿佛要将最后一丝温暖护住。

  “眉!”母亲醒来的时候先叫了一声父亲,转而改口叫我。

  “我在洗脸。”我从脸盆里抬起头,哽咽地答道。我用毛巾将脸上的液体擦干净,深呼吸,深呼吸,然后走去她的床边。

  母亲洗漱完毕后,郁拎着一大包早餐进来。“是你爸爸吗?”她问道。我咽了一口气,压低自己的声音:“不是,是郁,他买早餐来了”,我说。虽然母亲的眼睛已经感受不到一丝光线,可我还是在那里面看到了匆匆掠过茫然的失望。

  “妈妈,甜豆浆,你最喜欢的。”郁将豆浆倒在搪瓷杯里,递给她。他又倒了一杯,给我:“眉,你也喝一碗。”

  母亲接过豆浆,轻轻地呷了一口,说好喝。她开始像小时候那样催促我也快把这甜豆浆喝掉,因为它很有营养。喝到一半的时候,她突然抬起头,说昨晚自己仿佛是做梦听到隔壁有人在哭丧。

  “很大的哭喊声,不知道昨晚隔壁是不是真的死人了?”母亲自言自语道。

  我的眼泪又一次涌出来,它们顺着脸颊慢慢地滑下,流进杯子里,一滴一滴接连不断。郁在一旁紧紧地抓牢我的肩膀,脸上是夙夜未眠的憔悴和锥心刺骨的自责。我感觉不到他手掌心里的一丝温度,抬头强忍着哽咽,说:“郁,我的豆浆是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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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麒麟岛

罗慢的快艇靠上麒麟岛的时候,野菠萝树下突然蹿出一条黑狗,它张着慌张的眼睛牢牢地看着我们,如临大敌。海水在风的驱使下变作浪花,翻卷着无数水滴朝岸礁涌去,拍打在黑绿色的石头上粉身碎骨。我杵在驾驶副座上正襟危坐,我说:“罗慢,那是一条狗。”

  他从驾驶座下取出一把铁凿,
威吓道:“GO!”

  可黑狗不理他,它甩起尾巴吠叫,绕在快艇一边,来回奔跑,不敢上前来,可也不愿离开。我推推罗慢:“你去赶走它。”

  可他只是捏紧了铁凿,一动不动,狠狠地瞪着来回跑叫的畜生。

  黑狗背后的麒麟岛被一片野菠萝树林遮掩着,野菠萝树分垂着枝条在风里四处摇摆,岛上一片青葱安宁的神色。岸边的礁石上敷满了青苔,在阳光下折射出黑绿晶亮的颜色,一点一亮地柔软。可当海浪一脸无辜撞上去的时候,这些黑绿色的岸礁却又立刻显出无情的坚硬,摧毁掉每一排跃跃欲试的浪花,毫不犹豫。

  我从随身的布袋子里掏出速写本、铅笔、香烟,面朝着海那边的海岛抽起烟来,海岛在远处显出一排柔白色的光芒,那是亚龙湾的沙滩。

  罗慢回头来看我:“我们就这么‘熬’着?”这个犹太男人把“耗”字记成了“熬”,我看他一眼,打开速写本,在上面画上一条海平线:“Yes。”

  海风带着细小的浪花尸体从脸上抚过,可一排又一排的海浪还在风的驱使下身不由己,前赴后继。黑狗叫着,显出一些疲态,它开始光瞪着滚圆的眼睛注视着这艘白色快艇,上面的男女,还有男人手上气势汹汹的铁凿。

  海水随着距离变换着深深浅浅的颜色,阳光里的紫外线将一切的景色修饰到最好,可我只有木头铅笔,海景在速写本上单调而暗沉。罗慢看了一眼我的画,说:“我们面前的海不是这样的。”黑狗不再吠叫,它俯下嶙峋的身体,陷在柔软的沙子中,抬起眼皮无聊地看着我们,将耳朵竖起来,戒备着。我又重复了一遍:“罗慢,你应该去赶走它。”

  就在这个时候,沿着麒麟岛的海岸,走出来一个赤脚的男人,腰间吊着一管水烟杆。他皱着眉头看我们,手里拎一条半尺长的鲶鱼,鱼的胡须贴在身体上有气无力地张动着。我认得这个人,他是房东的哥哥。黑狗听见身后有人走来,立刻从沙堆里站起身子,摇着尾巴绕在男人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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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男人的皮肤很黑,在柔和的夕阳里泛出汗油的光泽,他将鲶鱼丢在岸沙上,从腰间取出水烟,朝里面吹气,他在水烟管后面聚集起所有注意力,听着烟管里一股一股的翻滚声。黑狗它凑过斑黑的鼻子不停地嗅着鲶鱼,像一只偷腥的野猫。在他脚边俯下头,不住地舔着鲶鱼的鳞肤。

  我合起速写本,拉拉罗慢的沙滩裤脚:“那是一条狗吗?”罗慢也看着,露出迷惑的神情。

  “你们是谁?”男人放下手里的水烟,眯起眼睛在夕阳里看向我们。他不停地打量罗慢,不知是疑惑他的浅红色皮肤还是犹太式的大鼻子。

  “我们来这儿找一种树!”罗慢伸出拽着铁凿的手,比划道。我将嘴凑到他的耳边:“是植物。”

  “找一种植物!”他更正道,然后像个开心的孩子那般笑,在他的中文字典里又多了一种细微的文字差别。

  男人将水烟管插回到腰间,俯身从沙子里拎起鲶鱼。“这里没有你们要找的东西。”他冷冰冰地回答,然后用手拍掉粘在鳞肤上的沙子,扭头就走。那条将尾巴摇得像自动天线的黑狗“咻”地抬起头,跟在男人身后钻进茂密的野菠萝树林。

  三天前的傍晚,我躺在罗慢身边讲画里的故事给他听,说到一半我突然停下来:“听说那个孤岛上就有那种黄色小花的秋麒麟草。”我推了推他,转开话题。

  罗慢光着浅红色的上身,将身体侧过去,面对着玻璃窗外的海指指:“那边那个?”

  “嗯,那边那个。”我将脑袋从被单里伸出来,下巴搁在他的左臂上,眯起眼睛顺着他的手指看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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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已经有点模糊,海边退潮的声音隔着玻璃窗隐约而沉闷。我光着身体从床上下去,走到窗边,打开窗。海风挤着慢慢变大的窗缝一头扎进屋子,将退潮的声响带进来,是轰隆轰隆的挤压声,像几吨重的卡车粘过石滩。我看不到麒麟岛,海那边是茫茫的一片雾气。

  罗慢从身后抱过来说:“好的。”

  我们的身体上还有些许温润的汗水,它们在细风的扰搔下慢慢冷却、干涸。我拨开他的胳膊,转身看另一边的镜子。我们的脸背着光,身体是模糊的阴影,这些阴影显现出柔和的线条,像一幅还未完成的画,一大片一大片的留白,除了阴影,什么都没有。我指使了自己的阴影拨弄头发,将它们放下,扎起,扭绞,用发梢挑逗着罗慢的阴影。他抱着我,面对镜子似是而非地笑,不均匀的呼吸打在我光溜溜的脖子上,像湿粘的空气打在冰凉的墙壁上。窗外,是雾气沉沉的天空,天空下面,是渐渐露出贝壳的沙滩,一些孩子忙碌地提着塑料桶追着海潮抢各种好看的贝壳、海螺。

  天完全沉下后,我收拾起摊在地板上的画,将衣服穿好,准备要走。罗慢坐在床上,抱着枕头斜卧着肩,说:“什么时候再讲你画里的故事给我听?”

  我站在门口,用脚趾夹好拖鞋,冲他嘟嘴笑道:“那得看我画图的进度了。”

  我们约好三天后租一辆快艇去麒麟岛看看,顺便还可以潜个水。罗慢说他对故事里的金黄色小花十分地感兴趣,还有那对借此定情的兄妹。当然,除此之外,如果能够岸潜一番也相当不错。可我们谁都没想到会在麒麟岛上遇到一条死不罢休的黑狗,恶狠狠。

  罗慢熄掉发动机,丢下铁凿,拔出钥匙,拉着我的手从快艇上下来。我们沿着男人和黑狗走过的小路在野菠萝林里穿梭,天色开始渐渐变得混浊,风却越来越大,夹带着更多的水滴从四面八方吹来,树林那边是一点微弱的火光,从很小的地方透散出来。

  岸那边的海水像是一匹被人毒打驱赶的白马,翻滚着雪白的浪花四处逃命,它低沉的吼叫声旋绕在麒麟岛的四周挥散不去。野菠萝林里的土地很松软,我脱掉拖鞋,学着男人的模样在软地上踩着,我说如果现在有一管那样的水烟,那该多好。罗慢将拖鞋提在手里,不搭腔,只是笑。他走在我面前,顺着前方微弱的光源走去。

  穿过野菠萝树林,是一座石头垒成的小屋,屋身上有一两个洞,应该是台风来袭时留下的伤口。小屋的身体有些倾斜,石灰散落下来,摇摇欲坠的样子。我们探身走进去,先前的那条黑狗正趴在一堆柴火边懒洋洋地躺着,不再搭理我们。男人抬起头,从墙壁上的小洞望出去,像是自言自语,说:“台风又要来了。

  罗慢拉着我走过去,他说:“我们可以进来吗?”男人和黑狗都不作声。我们便靠着墙边坐下,挨在一起,和黑狗面对面,它的脸在火光里困倦无比,眼皮一睁一开地打呼噜。

  男人低下头,用手里的细树枝拨弄着火堆,然后点打着快要睡着的黑狗,像是父亲在同儿子开玩笑那般,然后又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问:“你们来找什么植物?”说这话的时候,他并不抬头,也不看向我们,像是在同那只黑狗说话。

  “秋麒麟草,一种长着金黄色枝条,开着金黄色小花的植物。”我侧过脸去看向他,试探地回答,捏着罗慢的手心里微微出了汗。屋外有硕大的雨点开始打下来,一滴一滴地点在泥土上,发出闷闷的声响。男人的脸抽动了一下,肃沉着。他顺手捡起一块木柴丢进火里,不再说话,仿佛刚才的问话其实根本并不需要答案。

  石屋外的风穿过野菠萝树的身体呼啸地吹着,我听见岸边的海浪凶猛拍打礁石的声音。风从小石屋的伤口里钻进来,一口吞掉安静燃烧的火焰,四周忽然一片漆黑,除了黑狗闪闪发亮的眼珠。男人站起来走到屋外,在野菠萝树下拖起一根实木条,转身对罗慢说:“喂,出来帮个手。”

  雨越下越大,在台风里像是倾斜的玻璃帘子,不由自主地飞出去,成群结队。男人在罗慢的帮助下捡起野菠萝树边的一根实木,斜撑住石屋的身体,再用两块沉实的礁岩抵着。他们的身体在飓风里显得有些踉跄,有一些雨水落进石屋打在黑狗的身体上,它像似久经沙场的士兵站起来抖动身体,毫不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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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罗慢走回来的时候已经浑身湿透,
他费力地在黑暗里摸索干燥的木条,想再生起火来,可是无济于事。

  潮湿的海风在小石屋里四处乱撞,它似乎找不到最初进来的地方,显得有些焦急,便不顾一切地扑上我的脸,我的身体,还有开始发潮的布袋子。我将布袋子塞进自己的衬衣里,靠着罗慢昏昏欲睡。男人还在一边吹吐着水烟,若有所思。

  台风折腾了一整夜后从麒麟岛上绕道而过,不再流连,它带着无数的潮水向更远的地方奔去。当天边渐渐露出淡青色,海面开始变得异常平静,潮水一小波一小波地涌着,吞吐着积聚了一整夜的空气离沙滩越来越远,留下波浪的痕迹。

  早晨最先醒来的是那条黑狗,它从湿嗒嗒的柴火边蹿起身子跑到屋外,到野菠萝树边解决了宿便,然后跑回屋子来舔男人的脸,一下,两下。男人发出巨大的咳嗽声,睁开眼,摸了摸黑狗伸过去的脑袋。石屋外已经晨阳光亮,一片就要明媚的姿态。

  罗慢拉拉我的手,贴在耳边叫:“May。”

  我们走出石屋,想到外面去转转,再到海边看看能不能潜个水。男人跟在我们身后出来,似乎自言自语道:“它们开在坟场边上,你敢去吗?”

  我回头看他:“秋麒麟草吗?”我鼓起腮帮疑惑地问道。可他又不再理睬我们,只是招呼着那条黑狗,对它说:“走,去看一看我们的鱼塘!”我拉着罗慢紧跟在他们身后,寸步不离。

  男人的鱼塘圈在离岸边不远的地方,它的边上原本应该是一小块菜地,可如今却横七竖八地躺倒了一大片。鱼塘里的水被台风卷到地面上,池子显得清浅,十几条小鱼的尸体一动不动地紧贴在泥地上翻白眼。他若无其事地走过去,捡起死鱼丢到远处,然后蹲下身子寻找被刮走的木条子、竹片、尼龙绳,开始重新圈鱼塘。我讨好般地走过去想帮他,可他却推开我的手,一个人稳当地扎着竹片,对着空气说:“如果你要看秋麒麟草,天黑后跟我去。”我刚想问他是在和我说话吗,他突然又抬起头来,对着一旁正在四处张望、浅红肤色的男人说:“喂,你也可以一起来。”

  罗慢拉着我的手小心地在麒麟岛的岸边走着,听当地人说,这里原本是和海岛相连的一个小山脉,后来在一次地震中,神奇般地从海岛上分离,沉入大海。几百年后,村民发现在海的中央又凸起一块高地,那上面还留有当年海岛人在山脉下安置的铁风管,那曾是防御海上入侵的“消息树”,可以在管子里烧芦苇蒿。

  如今,麒麟岛上的铁风管里面加上了灯油和棉芯,每天夜里点燃,用来当作夜里航海的信号灯,以免渔船误撞上小岛或者搁浅。男人每天都要来这里点灯,并且看看里面的灯油是否还充足。麒麟岛上没有电,没有淡水,隔一段日子他会坐上一艘打满布丁的小船回海岛,可是天没黑便又匆匆地赶回来,守在上面寸步不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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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走回到快艇边,里面已经积满了水,罗慢拔掉快艇身上的放水口拴,看着它身体里的海水慢慢流出来,浸湿一片沙滩。他走到海水里试了试水温,说:“perfect。”远处有劫后余生的渔船急匆匆地开过,在平静的海面上像滑行而过的海鳗。

  他转身走回来打开快艇的后备箱,从里面取出两套潜水服,递给我一套,又拎出两个氧气背桶和铅条腰带放到岸沙上。我走到海水里,俯身看下去,浅滩里有一些热带海水植物,张着四脚朝天的姿势生长,浅蓝色的海水映出浅蓝色的海沙,慢慢浮动。

  我们穿戴整齐,相互绑上铅条腰带后,踏着橡胶蛙脚走进海水里。我向罗慢做出ok的手势,然后一头扎进海水里。

  海底是一片静谧的世界,一米,两米,五米……十七米,我将身后的浮力器固定住,再次对罗慢做出ok的手势,我们浮在十七米深处的海底,看着对方。

  我的身边游来一群金粉色的热带海鱼,它们奇怪地看我们一眼,好笑地扭动着身体跳舞。我伸过手去,想抓一条来玩,可是怎么也抓不到。罗慢浮在我的身边,笑意盈盈。我们在海底左右比划着,四处游玩,耳朵里胀了压力气,便捏起鼻子,用力地往里面呼气。我听到各种小鱼游过耳边的声音:呼——呼——,它们的尾翼扇过我的耳朵,调皮地溜走。我呼气、吐气,均匀地呼吸,无数滚圆的气泡从我的嘴角边钻出,然后消失在茫茫的海水里。四周是莹绿色的一片,完全另一个世界的模样。

  我抬起头,仰望着海面,头顶上仿佛是天光的洞穴,浅蓝色,投下一道光芒来,用以辨别十七米的海底,俯下脑袋看去,身体底下是一片暗色的海水。我想起自己曾经做过的无数个噩梦,那一个个巨大的黑洞,暗沉沉。海底像是一块神秘未知的磁石“嗡嗡”地通过海水诱引着我,我不由自主地跳开浮力器开关,甚至来不及对罗慢做出下沉的手势,便开始疾速下坠。

  我的头发在海水里像漫浮的海藻,扭着柔软的身体向四面八方张动。我抬起头看着惊慌失措的罗慢,他正试图伸下手来拉我,瞪大了眼珠子隔着潜水镜看我,嘴角边窜出无数的泡泡,咕噜咕噜地响,可在水里,人类唯一能做的交流只有手势。我知道那种感觉,无数个夜晚郁都在那种失语的恐惧下挣扎。

  我像是回到了梦里一般,任由自己僵直了身体在冰冷里下沉。偶然游过的小海鱼们惊慌失措分散,它们的群体被一只巨大的黑色怪物砸散,呼——呼地扇着鱼鳍。我听到自己越来越快的心跳声,侧头看一眼荧光的浮力显示屏:三十米。

  这里很暗,像是快要落幕的黄昏,我竭力地辨别方向,根本无意于欣赏三十米深处的海底。一些稍大的热带鱼拍打我的耳朵,它们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我像是突然被人打闷后的苏醒,赶紧艰难地伸出手去固定浮力器,再卸掉一小块铅条,慢慢上浮。我找不到罗慢,我们在海底走失了。

  我固定住自己的身体,蜷起来,像一尊雕像;又伸开四肢平浮着,是郁死亡时的模样,一动不动。我在昏暗的海底做着各种地面上做不优雅的姿势,乐此不疲。海底没有嘈杂的声音,只有闷闷的“呼——呼——”声,海水浮动的,小鱼游过的,我的呼吸声,一切都在闷重的海水里缓慢穿梭。看出去,眼前是微弱波动的深蓝色海水,还有无数从我嘴角冒出来的小气泡,它们就像是记忆那般越走越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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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请别枯萎去

 我蹲在苗圃前,秋麒麟草的尸体还横在泥土里,最后的秋风从它们的尸体上掠过,我的十七岁就在这样的序曲中开始。金黄色的花在九月开始萎败,金黄色的枝条慢慢地发黑,金色鞭子的光芒逐渐黯淡。站在客厅里,透过隔栏玻璃门看着它们死去,我在嘴里默念:请别枯萎去。

  郁呆坐在客厅里,
视线直直地看着电视机。他的脸上留有和马朝扭打后的伤疤,眼神琐碎而充满愤恨。我走过去,坐在他的身边。

  客厅里贡放着父亲和母亲的灵位、照片,他们在客厅的一个角落里安静地从相片的那头望着我们。这半年来的日子像是一场突如其来的洪潮席卷了我们的生活,它若同曾经吞没过婴儿的血河那般吞没我的家,我的父母,我的爱情。我伸出双手在洪水里挣扎,拼命地挣扎,浑浊的水淹入我的眼耳口鼻,令我透不过气来,灾难一件一件接踵而至。

  父亲去世后,我和郁小心翼翼地隐瞒着母亲,想等手术顺利完成后再慢慢告诉她。可她却像是一只敏感的母鹿,成天疑神疑鬼地四处张望,不断询问,旁敲侧击。“眉,你爸爸他怎么三天没来看我了?”她拉着我的手,像小时候刺探谎话那样。

  我不响,呆呆地看着眼光无神的母亲,父亲在第二天就要大礼。她穿着浅蓝黑条子的病服靠在床背上,一动不动。突然肃起脸来:“眉!你爸爸呢?”然后,将身体从床背上移开,凑过脸来,伸出手摸我的脸,重复道:“你爸爸呢?”

  我将脸避过母亲的手,迅速将还在颧骨上滞留的眼泪抹掉:“妈妈,爸爸过些天就来看你。”我的身体开始严重缺水,再也供给不起充沛的液体。

  郁推门进来,他的手里拿着一本绿皮日记,走到我们身后说:“眉,你先出去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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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转身看向郁,他将我从床边轻轻拉开,又重复了一遍。母亲倒像是什么都没听见,安然地靠回床背,摆摆手让我出去,神情是做足了准备的泰然。我点点头,说回去拿些替换的衣服来,然后离开。在病房门口,我看到郁僵直的后背,绿皮日记在他的手掌里变形扭曲。

  我和郁已经有整整三天没能好好地说说话,父亲的死像是一面无形的墙横在我们中间,谁都不敢逾越。我们心里唯一念挂的,是该如何告诉母亲,该如何告诉她,她深爱着的男人是怎样死去的?对于这个问题,我不敢想象,只能逃避。我很自私地企盼,企盼手术的日子永远遥遥无期。

  夜里,我拿着替换的衣服去医院换郁的班。傍晚许或打来过一个电话,什么都没多说,只问:“郁在吗,作品完成了吗,马主任打过电话给他了吗?”然后挂断。这一天都过得神秘兮兮,令人捉摸不透。

  到医院已是八点,电梯门打开的时候,顺着走廊看过去,母亲的病房门口一下子围了很多人,护士在不停地跑出跑进。我将自己定在电梯口,忽然不敢上前看个究竟,手里提着的塑料袋在微弱空气的流动里“沙沙”作响。我的心像一片静谧的沼泽,冒出无数的恐惧气泡。

  走廊上的灯开得很亮,护士长不断地问:“联系到家属了吗?联系到家属了吗?”询问台里的护士手里拿着话筒使劲摇头:“家里没人听电话。”

  我的手沉沉地垂下来,塑料袋在空气里发出“哗”的泄气声,离地面越来越近。护士长看到我,立刻奔过来一把抓住我的胳膊,说:“快,你妈妈她……”

  一个穿浅蓝黑条纹病服的女人安静地躺在洗手间里,手腕上是一道深且直的口子,血不停地从里面渗出来,顺着手腕流遍整片瓷砖,伤口处还有暗黄色的淋巴液。我看不到她的脸,她躺在那里,像不曾醒来过。

  我靠在洗手间的门框边,四周一片嘈杂。护士正在竭力驱散围在门口的病人们,没有人过来替那个女人止血。她的头发呈现出深灰色,蓬松地盖在脸上,嘴唇浅红,微微张开,我想起小时候母亲的模样,她是那么美丽干练,永远像一个女强人般地出现在每个角落。别人管她叫:周法官。可面前的女人是谁?她侧卧在淌血的瓷砖上,那些血水蜿蜒地在瓷砖上绕道而行,对身体避让不及。病房里没有郁的影子。

  我小心地走上前去,蹲下,拨开她的头发,那是我的母亲么?我向心里的神祈祷,掩藏在蓬松灰发下的脸是陌生的,它从来不曾出现在我的生命里。可显现出来的画面却如同一张版画般,将母亲死亡时的面容刻在我的视网膜上,成为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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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

  甚至来不及痛哭一场,我便彻底地晕厥过去。在黑暗里,我看到父亲、母亲,他们远远地向我走来,轻轻地唤道:眉,眉。我伸过手去想拉住他们,可是手臂穿过他们的身体,什么也碰不到。他们依旧轻声地唤道,眉,眉。

  突然,父亲的脸变作伫立在郁门口时的模样,他呆滞地,一动不动,我听到巨大的心脏跳动声,越来越快,越来越快。他抬起手抚着胸口,神情开始抽搐,我想叫爸爸,爸爸,可是话到嘴边却被淹没在无尽的黑暗中。

  父亲慢慢地倒下,和三天前的黄昏一样渐渐闭起眼睛。我转过头去看母亲,她在黑暗里不停地摸索着,叫着父亲的名字,可什么都抓不到。爸爸就在你身边,就在!我想告诉她,想告诉她,却依旧什么都说不出口。

  黑暗像是一张巨大的网牢牢地围困、桎梏我,我在里面动弹不得。母亲拿起一把锋利的小刀片,摸索着找到自己手腕上的动脉,毫不犹豫地割下去。我疯了似地在喉咙口尖叫:妈妈!妈妈!想飞奔过去阻止她,质问她,怎么可以这么毫不犹豫地丢下我,丢下郁?她的眼睛看不见了,她什么都不要了吗?可我却还是动弹不得,尖叫声在喉咙口变作空气,消散在黑暗里,一点用也没有。

  “眉,眉!”郁紧紧抓牢我的手,抱着我,让我渐渐地醒来,平复下来。我微微睁开眼睛,四周是一片干净的白色。我又一次打起了点滴。我感觉到自己身体的湿润潮热,我的脸上湿成一片,分不清眼泪和汗水。我将下巴靠在郁的肩膀上:“郁,郁,你在哪儿,我们在哪儿?”

  我在哭,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在哭,可是瞳孔里流不出眼泪,眼睛疼痛难忍。我只是张大了嘴,想哭出声来,可哭出来的只是一声又一声嘶哑叫唤,像刚刚出生的小猫,偎在荒芜一片的草丛堆里苦苦哀求。郁不回答,只是牢牢地抱着我,我的后背感觉得到他呼出的热气,那是湿润的,带着稀薄的叹息。

  短短的三天里,我和郁一样,变作孤儿。

  父母去世后,我办了休学手续,时而喜怒无常,时而沉默呆滞。

  五月末的一天,郁蛮横地抱着我走进医院,我在他的手臂上像一条搁浅的海鱼奋力弹跳着身体,我说不要!不要!可郁丝毫不理睬,他只是紧紧地抱住我,用了很大的力气,将我牢牢地控制在手臂上,我忽高忽低地仰视他,看到他的嘴唇,鼻子,还有冷漠的眼神。

  郁望着前方,毫不理会四周怀疑,一直向前坚定地走着。我使出浑身的气力想挣脱他的手臂,头发凌乱地粘在脸上、脖颈、手臂上。可我挣脱不了,他死死地抓住,不肯松手。我尖叫,重复着自己的台词:“不要!不要!”喉咙嘶哑,声音杂沓,我感到自己就要完全地死去。

  在我面前,郁突然变得冷血、残酷。

  穿过医院大厅,是妇产科的方向,我知道他托了父亲的那个熟人,预约了今天。看见“妇产科”的指示牌,我一下子松懈下来,瘫软在郁的手臂上,呜呜地抽泣,可双手还紧紧抓住他的领口。

  “求求你,求求你,放我下来。”我苦苦地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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