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纸飞机撞上石狮子,摔在地上。



  “你好?”挺标准的中文。



  金发少年的笑容,在夕阳的金黄下更显灿烂。



  乙晶用手肘轻轻撞了我一下,我只好看着那金发少年,不好意思地说:“你好。”



  金发少年好奇地打量着我跟乙晶,友善地说:“学生情侣?”



  乙晶忙摇手,我却瞧那外国少年中文说得挺溜的,忍不住说:“你国语说得很好耶!”



  金发少年大方地说:“谢谢,我很喜欢亚洲文化。”说着,金发少年拿着快吃完的烤鱿鱼,一边笑着走向我们。



  真是令人窘迫的时刻。我并不喜欢跟陌生人相处。



  乙晶知道我的个性,于是拉起我,向那金发少年说:“我们要去补习了,先走啰!祝你在台湾玩得愉快!”



  那金发少年点点头,笑说:“一定会的。台湾学生真是忙碌。”



  我牵着乙晶走下大佛前的石阶,回头向金发少年礼貌地说:“再见。”



  金发少年咬着烤鱿鱼,笑眯眯说:“一定会的。”



  一定会的。



  这老外用的道别语真是奇怪。



  毕竟是老外。



  “你们要怎样练轻功啊?”乙晶拿着珍珠板做的玩具飞机,好奇地问。



  “不知道,师父一向出人意料。”我开玩笑说:“怎样练都好,不要一股脑把我跟阿义从高楼大厦上推下,那样太速成了点。”



  乙晶哈哈大笑,说:“说不定要你们背着大水桶,在楼梯间一直青蛙跳。”



  我摇摇头,说:“我跟阿义在海底走来走去,已经练出你想象不到的腿力跟耐力,就算是背砖块也难不倒我们,所以这次师父想出来的点子一定很恐怖,你想想,哪有师父拿毒蛇咬自己徒弟,用来练内力跟掌力的?”



  乙晶瞧瞧巷子里并没有人,小声说:“趁没有人看到,让我看看你的腿力有多厉害好不好?”



  我见四下无人,于是挑了电线杆下的半块砖头,轻轻一脚踩碎。



  乙晶看得两眼发直,我却说:“其实砖头本来就不够硬,我不必运内力就可以踩碎了,不过大石头就太硬了,我没法子。”



  乙晶一脸困惑,说:“你不觉得奇怪吗?”



  我楞了一下,说:“什么奇怪?”



  乙晶认真地看着我,说:“你的武功为什么会这么强?”



  我呆呆地说:“为什么?好奇怪的问题,我这几个月可都是非常努力在练功的,怎么不会变强?”



  乙晶还是很疑惑,说:“我知道你练功练得辛苦啊,可是,才短短几个月,你就可以用手打破墙壁,还可以在海底闭气走路,用内力逼出毒血,你不觉得你进步太快了?”



  的确。



  的确是有那么一点奇怪。



  我看过电视上的气功表演,那是一个叫“强棒出击”的节目,那天请来一个满脸皱纹的国术气功大师,听主持人说,他可是国宝级的武术家,当天,他用内力使得锅子里的水上升了几度,也表演了一掌碎掉好几块砖头。



  但。



  我能在几分钟之内,就用内力煮沸一锅汤。



  我没试过以掌碎砖,但我确定一掌掌轰掉整片墙壁的功力,远在碎砖之上。



  但。



  我才练了几个月的功夫。



  阿义也是。虽然他蛮不济的。



  “因为我是武术天才。”



  我说,看着乙晶的大眼睛。



  没错,我是天生就能感应杀气的天才,千万中选一的。



  乙晶认真地看着我,说:“那你会变成大侠吗?”



  我点点头,说:“会。也许,我是天生注定的大侠命,所以我才具有这方面的天分。”



  但,我一说完,我立刻想到师父的死仇,震铄武林的超级天才,蓝金。



  拥有习武的上佳天分,却没有行武的侠骨仁风的坏蛋。



  也是因为这个坏蛋,中断了江湖中的武功传承,使得真正厉害的民族绝技几乎失传;八国联军会这样欺负我们,逼我们签下什么不平等条约,最大的原因其实是失去超级武功的中华民族,当然敌不过洋人的船坚炮利!也害得号称国宝级的武学大师,只能上上电视节目,表演用内力使温度计变化、敲敲几块砖头。



  真正流传下来的无双神技,只能借着三百年的漫长假死,最后才从黄沙里爬出来,重见天日。



  偏偏师父又强调习武之人,千万要有真正的行武之心,真正该出手时才能出手,对于表演这类的事,师父从未想过。至于我,当然也赞同师父的观念,但,这样带着一身武功,走在空洞流水的人群中,终究,终究有些落寞。



  大侠总是落寞的。



  乙晶的手突然紧紧地牵着我。



  “有个大侠在旁边,真好。”乙晶的手好紧好紧。



  “谢谢。”我感到有种比内力还汹涌的东西,从乙晶的小手中传了过来。



  “干嘛谢?”乙晶露出古怪的表情。



  “不知道。”我的表情一定也很奇怪。



  能保护乙晶,我一个国中生就算只当乙晶的专属大侠,也十足开心了。



  “嘿!看看你能不能追到它!”乙晶笑着,射出手中的珍珠板飞机。



  珍珠板飞机滑向天空,我放开乙晶的手,正要追出时,我却无法动弹。



  杀气!
好想好想,有一对翅膀,可以飞上蓝天,飞跃海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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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

“怎么了?”乙晶察觉我脸色翻白、手心发汗。



  “不要说话。”我的心脏快停了。



  第一次……如此阴风阵阵的杀气。



  跟师父那种怒潮般的杀气截然二帜;这股杀气极为阴狠。



  我咬着牙,全身盗汗。



  杀气的性质,正代表杀气主人的个性。



  杀气的大小,正代表杀气主人的功力。



  而杀气的位置……就在五百多公尺前!直直冲向我家的方向!



  “好痛!”乙晶的手被我抓疼了。



  我放开乙晶,慌忙说:“乙晶,往后走不要跟着我!有坏人在附近!”



  乙晶吓到了,说:“我帮你报警!”



  我大叫:“警察来再多也只是送死,你快回家!”,说着,我慌忙冲向我家。



  这杀气绝非师父释放的!



  我也绝对敌不过这股杀气的主人。



  但,杀气的主人想在我家肆虐,不行也得上!



  我紧紧握住今天音乐课用的高音笛,无暇判断胜算的可能。



  等等!另一股杀气!



  我感到一股排山倒海的杀气正冲向我家!



  没有任何掩饰、激烈而狂猛。是师父!



  我远远看见师父的身影飞踩着数根电线杆的顶端,闪电冲进我房间的大破洞!



  该不会……



  正当我惊疑不定时,我突然无法前进。



  杀气静绝了。



  狂风暴雨般的两股杀气,在千分之一的心跳间,同时消失了。



  但,我的直觉无法容许我继续往前,因为,我的房间破洞中,悄悄透露出没有生息的杀意。



  绝世高手间的对决,不需要杀气。



  杀气,只是个饵。



  只是打招呼的方式,要命的饵。



  我站在距离我家楼下约十几公尺处,斜斜看着大破洞。



  只看见,师父霉绿色的唐装尾巴。



  然后不见了。



  我鼓起勇气,一口气冲到大破洞正下方,却见师父扛着我的棉被,一言不发。



  但那一股阴狠杀气的主人呢?



  师父看着我,指了指棉被。



  我简直没有昏倒。



  师父就这样扛着鼓鼓的棉被,跃出大破洞,踩着一根一根的电线杆,朝八卦山的方向“飞”去。



  晚上的大破洞里,透出一股冬天独有的香味。



  还有一丝迷惘的味道。



  阿义捧着火锅,汤慢慢地热了起来。



  “是蓝金吗?”我问。



  “不知道。”师父的脸上写满了困惑,又说:“那老头子的武功很高,我们迅速地交手三招,他三招都阴毒莫侧,内力高绝,但是……”



  阿义忙问:“但怎样?”



  师父搔着头,说:“蓝金的武功要更高、高得多,绝不可能只伤到我这点小伤。”



  师父解开唐装的扣子,露出肩胛上的伤口。



  “跟我交手的,绝不是蓝金!蓝金有着一双蓝色的眼睛,但这个杀手,却没有眼睛。”师父的眉头紧皱,又说:“但这个杀手在交手前,却跟我来上一句‘我来找你了’,好像又真是蓝金!难道他的武功退步了?”



  我问:“没有眼睛?”



  师父说:“那个杀手,两个眼窝子空荡荡的,没有眼珠子嵌在里头。”



  我奇道:“好恐怖!难道他是靠听风辨位跟师父决一死战?”



  阿义说:“说不定蓝金的眼睛被挖掉了!这种人不值得同情啦!”



  师父叹道:“事隔三百年,蓝金的样子我已记不清了,只有那双让人不安的蓝眸子,我还记得清清楚楚。那杀手也许真是蓝金,也或许不是。”



  阿义手中的火锅汤慢慢滚了起来,说:“除了蓝金跟我们,这世界上还有其他的武林高手?”



  师父也是一般的迷惘,说:“说不定,今天这杀手是蓝金派来的刺客,但,你说的对,这世上若除了蓝金外,还有这样教人心悸的超级高手,真是匪夷所思。”



  我想了想,说:“说不定,那老人真是蓝金。”



  阿义也说:“师父今天终于报了仇啦!值得庆祝庆祝!”



  师父惆怅地说:“恐怕不是,我的心里一点报仇雪恨的快意都没有。”



  一点快意也没有。



  一场三百年前未分出胜负的死战,今天,却在眨眼间力判高下。



  但三百年前的故仇旧恨,却不能在眨眼间就消逝。



  也许,师父正陷入空虚的矛盾中,一时无法接受大仇已报的苦闷。



  师徒三人胡乱地吃了顿火锅,我一边咬着山菇,心中一直在想:那杀手的尸体,被师父埋在八卦山了吧?



  自己的房间死过一个人,总不会是愉快的感觉。



  我看着床上的棉被。用来包新鲜死人的棉被。



  唉。今晚睡觉时,我用内力御寒就好了。
好想好想,有一对翅膀,可以飞上蓝天,飞跃海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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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

“足不点地。”



  我跟阿义还背着书包,乙晶也站在一旁。



  我们几个人刚刚吃完好吃到令人感动想哭的彰化肉圆,才走出小店,师父就想训练我们轻功。



  阿义摸摸头,甩着书包说:“足不点地?”



  师父点点头,说:“轻功的基础训练,就是足不点地。”



  乙晶好奇地说:“要怎么足不点地啊?”



  师父说:“我在大佛的头上,放了一块写上“成功”两字的大石头,你们把那块大石头拿下来给我,我去渊仔的房间里等你们,乙晶,你就先回家吧,他们要费好大的劲才能跟我会合呢。”



  我心想:“大佛好高,不过师父一定会躲在我们身后,我们一旦摔下来的话,师父也会接着。”



  阿义多半也是一样的心思,拍着我肩膀说:“我们来比赛吧,看谁先跟师父会合!”说完,阿义就要跟我在马路上竞跑,却被师父一把拉住。



  师父微笑道:“足不点地,就是脚不能踩在地上的意思。”



  阿义跟我一楞,师父接着说:“你们只能踩在电线杆上,要是两根电线杆距离太远,才可以落地片刻,到了八卦山,你们就踩在树上,总之,这是达到飞檐走壁的捷径。”



  我有点发火,说:“为什么?”



  阿义更是火大,说:“师父,现在人好多,你不是摆明了让我们出糗?”



  这时,连乙晶也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



  我也说道:“师父,你不是说不可以向其他人显示武功?现在却要我们在市区蹦蹦跳跳,那不是自相矛盾!?”



  师父点点头,说:“好像有些道理。”



  我跟阿义异口同声说道:“那深夜再练轻功吧!”



  师父摇摇头,说:“既然不可以显示武功,那你们就跑快一点,别让人认出来就是了。”



  我大吃一惊,说道:“什么?!”



  师父大声说道:“快!师命难违!”



  我跟阿义对望了一眼,极其不可理解师父的脑子装了些什么。



  师父双手托起我跟阿义,运力将我俩抛向电线杆上,我跟阿义的脚连忙稳住,分别在两根电线杆上作金鸡独立状,而路上的行人也以奇异的眼神看着我们。



  师父在底下大叫:“下面人多,你们快跑!”



  当然要跑!太丢脸了!



  我跟阿义瞄准下一根电线杆,纵身一跳,我却跳得太远失了准头,摔在底下的停在路边的车子上,阿义则跳得太轻,只好抓住电线杆再翻上去,朝底下的我大叫:“把学号撕掉!快闪!”



  我赶紧撕下学号放在口袋里,用力往上一跳,翻上电线杆,继续往下个电线杆迈进。



  我跟阿义,就这样慌乱地在市区的电线杆上,像玛丽兄弟一样跳着。



  你一定很难相信。



  没错,我也感到极为困惑。



  我为什么要听从师父无理的要求,在市区的条条柱柱上,满脸发烫地跳呀跳的?



  我看着阿义,他努力地在电线杆上平衡的样子,我怎么能够停下来?



  在海底走路时心中的疑问,此时再度浮现……也许,我们师徒三人,都是不折不扣的疯子。



  也许师父所教的凌霄绝学,就像欧阳锋逆练九阴真经那样,会使人练到神智不清。这种神智不清,就是所谓的热血吧。



  仰仗着在海底对抗海潮训练出的惊人腿力,我跟阿义在电线杆间纵跃并不很吃力,但要如何准确地跳在下一根电线杆上,不要太近、也不要太远,就是门大艺术了。特别是,台湾电线杆的间距,有着令人感叹的复杂性。



  幸好,偶而不小心掉在路上时,几个月锻炼下来的强健筋骨也抵受得住。



  但,路上的行人都在看着我们,这可不比死亡萧索的海底。



  路人质疑的眼光、张大的嘴巴,在某个层次上,比起海底致命的暗潮、漩涡,要来得有压迫感。



  这种巨大的压迫感煮沸了耳根子的血液,抽干了喉咙里的唾液。



  “妈,他们在做什么?”一个小女孩指着我跟阿义,旁边的死大人则结结巴巴地说:“他们……在……在修电线杆……”



  我口干舌燥地往前一跳,好逃离小女孩的问题。



  阿义的内力虽然没有我深厚,腿力却也十分惊人,跟我几乎是以并行的速度逃离路人的迷惑。



  跳着。



  跳着。



  跳着。



  这就是现代功夫少年的青春年华!



  “碰!”



  阿义摔在马路上,骂了声三字经后又跳上电线杆。



  我无暇给予阿义打气的眼神,因为脸上的汗水已经使我睁不开眼,刚刚还差一点被高压电线绊倒。



  终于,不知花了多少时间,我跟阿义终于趴倒在八卦山山脚下的树顶。



  我累得说不出话来,脚,也失去了知觉。



  只剩下不停发抖的小腿。



  “不怎么好玩。”阿义喘着气,坐在我身边的大树上,靠着树干。



  “嗯。”我按摩着小腿,看着郁郁葱葱的树海堆迭着。



  树与树之间的距离,比起市区的电线杆间距,近了许多。甚至不算有距离。



  我想,若是一股作气冲到八卦山大佛广场那边,应当不必再算计每一次的跨步,只要发狠往上冲就行了。



  不必太求平衡,只要踩着粗壮一点的树枝,一路踩、踩、踩、踩。



  阿义看着我,我看着阿义。两个人累得像刚刚跟狮子作战后的狗。



  “比赛吧。”阿义看着前方。



  “有何不可?”我深深吸了口气。



  两人同时窜上树海!踏着树叶上的落日余晖往上疾冲!
好想好想,有一对翅膀,可以飞上蓝天,飞跃海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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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

以前,我总认为阿义是个上等的流氓料子。



  现在,阿义却为了要当个大侠,努力燃烧青春。



  “真有你的!”我一边瞥眼前方较大的树干,一边大叫。



  “当然!”阿义大叫,脚下不停。



  “内力差了我一截!还跟我不相上下!”我粗着脖子大叫,像只笨拙的大鸟在树上跳着。



  “是你太烂了!”阿义大笑,歪歪斜斜地跳着。



  夕阳下,人的影子拉得好长。



  人的激情也拉得好长。



  “我要成为天下第一的大侠!”我雄心壮志地大叫。



  “我要成为宇宙第一的大侠!”阿义的嗓子更大。



  “我要成为……啊……啊!”阿义的声音从兴奋变成惊恐。



  我以为阿义踩了个空,往旁一看,却看见阿义吓得大叫:“快逃!”



  我一楞,却见一大群蜜蜂从深厚的树丛中涌出。



  “他妈的!我刚刚踩到蜂窝!!”阿义面如土色,脚下的速度只有更快!



  “啊!”我没空大叫,因为我突然看见“蜂拥而上”这句成语的最佳应用。



  大批大批蜂群黑麻麻地向我俩卷来,我当机立断大叫:“师父救命!”



  师父来了么?



  没有。



  倒是蜜蜂扑天盖地的气势更为惊人!



  蜂群卷住阿义,逼阿义跳下树。



  另一群蜜蜂震耳欲聋的“嗡嗡”声似乎就在我的耳边,我一急,也想跳下树顶,却听见阿义大叫:“树下有人!”于是,阿义满头包地又跳上树。



  的确,将蜂群引到树下只会伤及无辜,于是,我猛力踩断树枝,用踢毽子的脚法将树枝踢高,一把抓住挂满树叶的树枝,大叫:“阿义看着!”



  我在树干上来回折冲,运起衰竭中的内力舞动手中的树枝,使出我自创的“乙晶剑法”拨乱蜂群。树叶被我的内力所带动,夹着劲风冲乱蜂势。



  阿义立即俯身劈断两根树枝,使出他奇特的“绝世好汉剑法”,在乱窜间用大把树叶攻击蜂群。



  两个将来的江湖第一大侠,就在树顶演出生平中第一次剑法实战,淋漓尽致地将自创的剑法使将出来,与凶巴巴的蜂群浴血大战。



  时间在这种情况下,在任何小说中都会被描述成“过得很慢”。



  我必须做个澄清。



  在这种情况下,你不会感觉到时间这个函数的存在。



  你不会的。



  阿义跟我嘶吼着,却被蜂群近乎原子弹爆炸的“嗡嗡翁”声给淹没。



  虽谓人定胜天,但,大自然的力量真是不可小觑。



  “干!寡不敌众!”阿义吼道。



  “千金之子,不死于盗贼之手!”我哀号着,挥别手中的树枝,再见了!



  阿义疲倦已极,干脆坐了下来,闭上眼睛,放下早已失去树叶的树枝。



  我叹着气,看着哭泣的夕阳,哭泣。



  我为什么哭?



  虽然我有一身高强武功,但我还是会哭。



  被一群蜜蜂撕咬着,谁都会哭。



  阿义闭上眼睛,任凭身上盖满了蜜蜂材料的棉被,也是流着眼泪。



  夕阳无限好,只是被蜂咬。好诗!好诗!



  好不容易,我看着蜜蜂在我俩身上戳戳刺刺,又看着蜜蜂心满意足地散场。



  于是,我运起刚刚看着夕阳哭泣时,积聚下来的内力,将令人麻痒欲死的蜂毒裹住,举起双手,用凌霄毁元手将毒质凌空击出。



  幸好这群小蜂不是流氓虎头蜂,蜂毒不算厉害,我身上的红肿结块一下子就消了大半,于是我跳到阿义身后,用内力帮助仍在跟蜂毒抗战的阿义。



  “没问题了。”阿义虚弱地说。



  “你听起来好累。”我说,双掌依旧送出股股内力。



  “你看那边!”阿义指着左边的树群,我转头一看,阿义却箭一般冲出,大笑道:“走先!”



  我大骂,跟在阿义身后拼命地追。



  “大佛!”阿义兴奋地大叫。



  “看我的!”我跟着大叫,跟阿义一同来到大佛下。



  师父那块写着“成功”的石头,就放在巨大严肃的大佛头顶心。



  “要怎么上去?”阿义有些迷惑,但,我更迷惑。



  大佛不比电线杆,摔下来会死的!



  况且,大佛的身体没有菱角,也几近垂直,要借力跃上真的是很难很难。



  “师父既然把石头放在上面,就表示我们一定有办法拿到它。”我说。



  “师父有时候疯疯癫癫的。”阿义说。我简直无法反驳。



  “不管怎样,趁太阳还没有完全落下,我们一定要上去!”我说,看着暗紫色的天空;要是天一黑,看不清楚状况的话,小命可是会丢掉的。



  “那就走吧!”阿义深深吸了一口气,磨拳擦掌着。



  “看谁抢到吧。不过你可别太勉强,小命要紧。”我说,心中揣揣。



  “你也一样。”阿义闭上眼祈祷着。虽然他根本什么教都没信过。



  “上!”



  “上!”



  但,就当我们师兄弟两人正要翻上大佛的瞬间,我俩却无法动弹。



  我跟阿义的“叮咚穴”,已被两块远方飞来的小石子敲中,穴道一封,登时动弹不得。



  “不必上了。你们在找这石头吗?”一个苍老的声音。



  声音的主人,没有眼珠子。



  只有一双深邃空虚的黑眼窝。



  “带我,去找放石头的人。”苍老的人冷冷地说。



  石头,就这样碎了。



  好可怕的握力。



  我跟阿义发抖着,紫阴色的诡谲天空吞噬了我们。



  我注意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坐在石狮子上,好奇地看着我们。



  依旧吃着烤鱿鱼、依旧一头金发蓝眼、依旧灿烂的笑容。



  金发外国人的手里,射出一只珍珠板飞机,划过我跟阿义中间。



  那只珍珠板飞机,依稀,在哪里见过。



  “走。”恐怖的无眼人冷冷说道。
好想好想,有一对翅膀,可以飞上蓝天,飞跃海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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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

无眼人一手一人,抓起我跟阿义,走出大佛广场。



  我已无心神理会:一个没有眼睛的人,是怎么来去自如的。



  无眼人像抓小鸡般拎着我跟阿义,往通到山下的树海一跃,我只感树影在脚下流飞,心中空荡荡的。



  这无眼人轻功极高,尽管带着我和阿义,脚步却轻沓无滞,但他的身体里,却没有一点生机。



  就像是武功卓绝的僵尸。



  阿义的脸色死白,我知道他在想什么。我也是一般心思……



  这个可怖的无眼人,就是蓝金无疑!



  既然这个无眼人必是蓝金,那么,我跟阿义就等着被凌虐成碎片吧。



  但,师父昨天不是才击杀一个无眼杀手?



  难道,蓝金并未死绝,隔了一天又再度挑战师父?



  我无法细想。



  我只好发抖。



  八卦山下,文化中心旁的十字街口车水马龙。



  无眼人停了下来,问:“往哪走?”



  我无力道:“你昨天不是走去过一次?”



  无眼人漠然,又问:“往哪走?”



  阿义急道:“先直直走!过马路后还是直直走!”



  于是,无眼人拎着我跟阿义,以惊人的身法闪过奔驰中的车辆,往我家的方向冲去。



  无眼人的行径到了市区,登即吸引了许多人的注意,也吸引出我强烈的疑问。



  这无眼人身上的杀气相当隐匿,并没有像昨天一样阴风阵阵、撕咬我的灵魂。



  无眼人的身上,也没有受过重伤的迹象。



  这会是昨天同一个无眼人吗?



  我可不敢问。



  无眼人,就站在我家楼下,脸上两个身黑色的空洞,诡异地瞧着大破洞。



  我跟阿义,就像两只被拖上岸的小鱼,只能在一旁瞪大眼睛。



  “知道我是谁?”无眼人冷冰冰地说,双手放在我跟阿义的脖子后。



  我的背脊顿时冻结。



  “蓝金?”我勉强吐出。



  无眼人站在我们身后,机械地说:“那你们就该知道我的手段。”



  果然是蓝金……霎时,我闻到阿义跟自己身上的尿臭味。



  蓝金,这个残酷的魔头,正打算在与师父死战前,摘下我们的脑袋祭战。



  头一次,我感到真正邪恶的力量。



  那是一种,足以摧毁一切希望的恐惧感。



  “你……你的眼……眼睛呢?”阿义问,呼吸急促,似乎想拖延一点时间。



  “自己挖了。”蓝金的答案,正跟他的指尖一样冷血。



  蓝金的指尖在我们的脖子后,一点一点插了进去,像是享受着大餐前的点心。



  我看着大破洞,破洞里,并没有透露出师父的杀气。



  也许,师父此刻还在八卦山上采摘山味吧。



  永别了,师父。



  绝望。



  危机感。



  死亡。



  空虚。



  但我想到了乙晶。



  “崩!”



  我往前一倒,一掌击向阿义。阿义跟着扑倒。



  蓝金没有料到我竟然能冲破他的点穴,也没料到我一掌将阿义击倒。



  就在蓝金想抓住我俩时,破洞中飞出数十枝“小天使铅笔”,朝着蓝金凌厉击去!



  跟在漫天“小天使铅笔”后面的,是拿着扯铃棒的超级大侠!



  数十枝铅笔插在地上,柏油路喷起无数小碎块。



  但蓝金不见了。



  蓝金在空中!



  一道绿光从上凌击。



  一道黑影拔地轰杀。



  在昏黄的路灯中,鲜血洒在我的影子上。



  “咚!”



  师父跌在我身旁,笑着。



  咧开嘴笑着。



  蓝金,则撞在对面的路灯上,慢慢地、沿着高高弯弯的路灯,滑了下来。



  蓝金没有瞪大眼睛。



  他没有眼睛。



  不过,蓝金的眉心,却插了半根短短的扯铃棒。



  另外半根扯铃棒,则紧紧抓在蓝金的手里。



  冰冷的路灯柱上,留下一抹血迹后。



  就结束了。



  我发誓,我要换张棉被。



  裹过两个死人的棉被,不算是棉被。



  算裹尸布的一种,或说是简易棺材。



  师父把蓝金埋在八卦山的深处后,回到大破洞中,看见我跟阿义依旧惊魂未定的,坐在床上发呆。



  “今天真是无比惊险。”师父拿出几枚野鸡蛋,说:“今晚加菜!”



  我叹了一口气,说:“蓝金真是太可怕了。”



  阿义则一个字也不想说。



  师父嘉许道:“还好你冲破了穴道,要不然,我真不知道该抓什么时机出手。”



  阿义终于开口:“要是渊仔……”



  师父轻轻打了阿义的脑瓜子,说:“叫师兄!”



  阿义只好说:“要是师兄没冲破穴道的话,我们两个不就会被你丢出的铅笔射死?”



  师父摇摇头,说:“要是你们一直被挟持,我只好斩下自己一只手,跟蓝金换你们的小命了。”



  我有些感动,但师父又接着说道:“不过,蓝金凶残无匹,多半还是会割掉你们的头示威。”



  回想起来,刚刚真是九死一生。
好想好想,有一对翅膀,可以飞上蓝天,飞跃海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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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

师父将野鸡蛋打破,浓浓的蛋黄流进温凉的火锅里。



  我捧起了火锅,交给师父:“我累坏了,冲破蓝金封的穴道,几乎耗尽我所有的内力。”



  师父接过了火锅,双手,却隐隐颤抖着。



  “师父,你受了伤?”我惊问。



  师父昨日、今日连战两个超一流高手,怎能不受伤?



  师父轻轻咳了两声,说:“昨天的伤不碍事,刚刚却被蓝金在胸口印了一掌,差点把老命给丢了。”



  我跟阿义对望一眼,纷纷伸出手按在师父的背上,用内力为师父疗伤。



  师父并没有推却我俩的好意,但,师父仍是满心疑窦,说:“不过,师父很疑惑,为什么蓝金要挖掉自己的眼珠子?”



  阿义闭上眼睛,说:“昨天那个没有眼睛的杀手,不会是今天这个杀手吧?”



  师父点点头,说:“的确不是。”



  我也相信不是。



  但,没有眼珠子的人不多。



  没有眼珠子的超级杀手更是稀少。



  而我们,却连着两天遇到这么两个。



  师父沈吟了一下,说:“昨天的杀手很厉害,但差了今天的杀手一截,但说实在话,今天的杀手是不是真正的蓝金,师父困惑得厉害。”



  蓝金将自己的眼窝掏空,难道就是为了不让师父认出他来?



  这就是最古怪的地方。



  蓝金应当是个绝顶自负的人,为何需要毁容隐藏自己的特征?



  又,第一个失去眼珠子的杀手,若不是蓝金,又是谁?



  蓝金训练出的爪牙?



  蓝金训练出的徒弟?



  “不会的,蓝金一向独来独往,没心思将武功传给别人。”师父这样说。



  师父感到困惑难解,我跟阿义在当时却只是称幸。



  当晚的火锅,冒出一连串的大问号。



  所幸,第三天,并没有第三个无眼人出现。



  经过我跟阿义的严正抗议,师父终于答应将轻功的练习改在深夜。



  我跟阿义只想锻炼高深武功,可不想连羞耻心也一起锻炼。



  不,这根本不是锻炼羞耻心,而是抹杀羞耻心!



  于是,夜深人静时,我跟阿义便打扮成忍者的模样,在市区的电线杆上面呆滞地跳跃、在八卦山的树海上飞驰。



  当然,我跟阿义真的跃上高耸的大佛头顶,就在一个挂满星星的夜晚。



  虽然基于武学奥秘不宜广宣的立场,我无法透露我跟阿义如何飞上大佛头顶的,但,我可以告诉你,站在大佛头顶看星星的感觉,真的很不错。



  过了一段时间,我跟阿义的轻功颇有小成后,师父就在我俩的腿上绑上铅块,要我们不用膝盖的弯曲力量,就在电线杆间跳来跳去。简单来说,就是膝盖不能弯曲,像僵尸一样地跳。



  “为什么不能弯膝盖?这样根本不能跳!”阿义抗议着。



  “用内力,就可以跳!若再加上坚实的肌肉,跳的就越高!”师父很有坚持。



  “重点是,这样可以练到什么武功?”我感到这是没有意义的练习。



  “把腿力练到更高的层次,也可以练出内力的火候。”师父说完,便将我们丢到电线杆上。



  不用膝盖跳跃,真是见鬼了。



  我跟阿义花了四个晚上都没有成功,只是不断地从电线杆上摔下,还惊动了巡逻的警车围捕。



  这个失败的练习,让我们师徒三人的关系降到冰点,连黄昏所做的“排蛇毒练气”、“在房间创剑”的定量练功,常常都是一语不发的。



  直到好几个晚上以后,我跟阿义以僵尸跳,成功地连续跳出“十”根电线杆的成绩后,师徒三人才在疯狂的泪水与拥抱中尽释前嫌。



  学武功真好!



  多年以后,无数个深夜里,我背着巨大的水泥块,在八卦山脉挥汗练“僵尸跳”时,竟在无意间创造了一个恐怖的民间传奇:有一批僵尸从中国大陆上岸,在台湾的山里出没!



  我在八卦山脉跳,彰化就出现山中僵尸传奇。



  我在嘉义阿里山跳,嘉义就出现荒野僵尸传奇。



  我在花东纵谷跳,花东就出现僵尸已经从西部跳到东部的恐怖谣言。



  这已是三、四年以后的事情了。
好想好想,有一对翅膀,可以飞上蓝天,飞跃海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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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

我必须将时间的轴线拉长,尽管练武的时光诸多欢乐、诸多汗水。



  在未来的两年中,白天师父去行侠仗义,黄昏我跟阿义放学后,不是创剑、就是练掌,乙晶若是没有补习,就会跟我们一起听师父说些武林轶事,哈哈大笑。到了深夜,我跟阿义戴起口罩,便开始在城市中飞檐走壁,或在电线杆上练僵尸跳。



  每到假日,师父就带着我们到海边踏青。



  应该说,师父跟乙晶踏青,我跟阿义则在海底拾荒。一边拾荒,一边在怒涛中练掌练剑。



  其实这也蛮有趣的,海底世界真是奇妙无比,有一次我跟阿义还碰上一头超级深海大乌贼,我一时兴起,便用麻将尺跟它斗了起来,想将它拖上岸吃掉,无奈却被喷得一脸漆黑,差点瞎了眼睛。



  但阿义却被它八爪死缠住,硬拉进海沟里,我只好瞎着眼跟它来场听潮辨位,在海沟中砍断它的两条触手后,便抱着死了一半的阿义上岸。阿义的手中还紧抓着那两条被我砍断的乌贼脚,于是四个人便开心地坐在沙滩上,用内力将两只大乌贼脚煮了吃掉。



  在漫长的暑假中,别的学生都在玩救国团的白痴露营,而我们功夫四人组,却组成一支丛林特训队,深入毒蛇猛兽的阵营练功。白痴救国团在跳“第一支舞”时,我跟阿义则在长满青苔的大石头上,一同“崩”出难忘的回忆。



  另,为什么我说是“功夫四人组”?因为,师父收了乙晶作他第一个女弟子,开了凌霄派的首例。



  不过乙晶训练的份量很少,我瞧这并不是师父有什么陈腐的重男轻女观念,而是他不好意思做出,拿毒蛇咬乙晶这类没品的事来。



  在丛林里,我跟阿义施展飞鸿冥冥的轻功,追杀每天的餐点,乙晶则跟在师父旁边学导引内力。其实丛林最可怕的部份,就是无数的毒蛇、种种毒物,但我跟阿义早已习以为常,即使被黑白分明的雨伞节咬到了,我也只须花两分钟就可以将毒完全清出。



  因此大抵上,丛林没有海底那么可怕,我所遇过最强的猛兽,也不过是台湾黑熊。



  那一天,乙晶跟我在躲避蜂群时看到两只台湾黑熊,那两只黑熊亲昵地偎在一起,捧着我抱着乙晶练轻功时,不小心踢倒的蜂窝(注:蜂窝是种练轻功时,很容易踢到的危险物品)。



  这对黑熊情侣对从天而降的佳肴却之不恭,愉快地捧着甜美的蜂窝一同分享;乙晶跟我都为他们感到幸福,我们两便蹲在一旁,笑嘻嘻地看着两只大黑熊吃情侣大餐。



  就这样,因为我根本不怕黑熊的关系,所以我同乙晶自丛林里逛久了,便自然这两头黑熊当了称兄道弟的好朋友……虽然我跟他们两个丛林之王,结结实实打了两次狠架。



  乙晶说:“虽然他们不是宠物,但是也该有个名字吧,我瞧他们一只比较大,一只比较小,就叫他们大大、小小吧!”



  的确,为黑熊命名并非将他们视作“宠物”,因为大大跟小小也为我跟乙晶命名了。我叫“吼吼”,乙晶则叫“吁吁”。很公平。



  有一个下雨天,大大跟小小在我们身旁抱在一块打啵儿,那情境实在撩人,于是,我便搂着拿着荷叶遮雨的乙晶,在大雨中献出我的初吻。



  国二升国三的暑假,我搂着满脸飞红的乙晶,在大雨里。



  那个吻,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告别了大大跟小小,告别了满山的毒蛇,我们功夫四人组渡过一个欢乐与汗水兼具的暑假,向繁重的国三课业无奈地报到。



  此时,毒蛇的“量”已经不适合当作我跟阿义的内力指标,而改为跟师父对掌的次数。阿义能够跟师父对掌十一掌不倒,我则能够撑到六十二掌。



  但剑法的进步就无从评判了。因为我们都挡不了师父惊天霹雳的一击。



  而师父对我们都感到满意,他说:“过几天,师父带你们涉足真正的江湖,击杀贪官恶霸!”



  我担心的一天,终于来临。



  天黑了,一群穿着黑色西装、嚼着槟榔的平头男,从理容院中鱼贯走出。



  走在这些人中间的,是个油光满面、咧嘴大笑的大胖子,手中还搂着一个低着头的女孩。



  女孩的眼睛,红红肿肿的。



  “就是他。”师父蒙上口罩。



  我跟阿义则分别戴上“原子小金刚”跟“刚弹勇士”的塑胶面具。



  躲不过的正义裁决。



  躲不过的内心煎熬。



  躲不过的,害怕。
好想好想,有一对翅膀,可以飞上蓝天,飞跃海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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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

学功夫,为的是正义。



  等的,就是这一刻。



  但,到了这一刻,我却不禁要问:什么是正义?



  师徒三人,躲在理容院旁的黑暗小巷中,等待着下手的机会。



  为首的大胖子,肥手粘在少女的臀上,抓着。



  大胖子的四周,大约有八个刺龙纹虎的壮汉。看起来不堪一击。



  但,靠在大胖子身旁的两个壮汉,腰上却是鼓鼓一包,我猜是手枪,这点倒是相当棘手。



  “师父,真要杀了那头死肥猪?”面具下的阿义,跟我一样迷惑。



  “这要瞧你们自己。”师父说。



  师父的答案包含了无止尽的推卸责任。



  “师父,有必要做到这种地步吗?”我的声音在发抖。



  杀人,不管为了什么理由杀人,对一个国三生来说,都是太沉重了。



  为了正义也好,为了复仇也好,杀人,就是杀人。



  师父不再说话,因为师父的话在一个小时前,已经说得很明白了。



  一个小时前,大破洞。



  “我们凌霄派这次的任务,是要杀一个叫黄士峰的地方恶霸,他平常仗着几个臭钱跟竹联派的恶徒为伍,欺压良善、作恶无端,糟蹋姑娘更是时有所闻,师父已经盯他一段时间了。”师父简单说完。



  简单说完,一个人应该被杀的理由。



  “杀一个坏人,就这样……就这样简单?”我脑子一片空白。



  其实,我压根不想杀人。



  就连王伯伯,我也不想真杀了他。



  但要是跟师父开口说“我不想杀人”,岂不白费了师父传承武术的苦心?



  “要是你们不想杀人,也由得你们。”师父淡淡地说,似乎看穿了我的心事。



  “为什么?师兄怕杀人,我可半点不怕。”阿义坚定说道。虽然,一个小时后的他,完全判若两人。



  师父揪然不悦,说:“杀人是件可怕的事,能留一手自是最好,怕的却是贼人死性不改、变本加厉。”



  师父看着地上的口罩与面具,又说:“学武功,不为修身、不为养性,更不是为了参透生死道理。学武功,求的是很实际的东西,那就是正义!社会沈沦,奸邪当道,需要能负担得起正义的侠客出现,这个侠客必须明是非、断善恶,更需要有执行正义的勇气,这就是正义的担当。”



  师父突然回身出手,手指插进水泥墙上。



  “有时候,正义需要有取走别人的性命的觉悟,需要有拥抱无穷罪恶感的强大勇气!只因为,正义不是独善其身的!”师父的眼神绽露光芒。奇异的光芒。



  这几句话,天崩地裂般冲破我的心防。



  没错。正义不该是独善其身的。



  只要诛所当诛,杀人的罪孽,不该回避。



  这是大侠的宿命。



  “不过,师父,杀人不就犯法了?虽然那些坏人是很该杀啦!”阿义突然冒出一句。



  师父点点头,又摇摇头,说:“社会律法,保护的是谁?”



  这个社会奸商巨贾当道,于是我说:“保护有钱人……也许,也保护坏人。”



  师父苦笑,说:“或许你说得没错,但律法真正执行的话,它保护的,真真切切是善良的老百姓,律法可说是弱者的武器,弱者用来对抗强霸者的公力!”



  我脑子有点混乱。既然律法好,可以保障社会弱小,那大侠为何要触犯律法杀人呢?



  师父接着说:“但,我们不是弱者。”



  阿义的眼睛一亮,说:“所以,强者不需要法律!”



  师父摸着阿义的头,说:“不错,律法是为弱者制定的,它为弱小良善者出头,为他们争一口气,这样很好!但,强者不需要法律,强者可以自己对抗邪魔歪道。”



  好一个“强者不需要法律”!



  但,我仍旧问了一句近乎白痴的话:“这样……这样没有关系吗?”



  师父一楞,说:“这就是我教你们轻功的原因了。”



  “啊?”我也一愣。



  师父微笑道:“被抓到,就有关系。不被抓到,当然就没关系。”



  阿义咧开嘴,笑说:“师父放心,飞檐走壁逃命的功夫,我们师兄弟已经滚瓜烂熟啦!”



  师父拿起口罩,端详了一会儿,说:“最好如此。逃不过,被捕快抓走也罢了,要是被贼子的子弹追上,就得留下一条命。”



  留下一条命……这个代价,不管对谁来说,都太高了。
好想好想,有一对翅膀,可以飞上蓝天,飞跃海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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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

而,一个小时后的我,站在黑巷中,却无法逃出正义沉重的压力。



  阿义也不能。因为阿义的杀气混乱且牵强。



  师父当然察觉得到我们两人不安的心情,但他并没有多说什么。



  对师父来说,大侠是没有年龄限制的;此刻的师父,并不是要求两个国中生杀人,在他的眼中,戴着面具的,是两个将要展现大侠气魄的初生之犊。



  车子旁,一个戴着墨镜的平头男为大胖子打开车门。



  “就是现在!”师父低声说道,杀气一现。



  不管这么多了!



  我跟阿义一击掌,便从巷子中冲出,两人纵身长跃,跳上大胖子身旁的黑头车!



  砰!车顶发出剧烈的撞击声,几个壮汉来还不及反应,我跟阿义已经出手!



  目标:两个身怀手枪的棘手家伙!



  一个满脸胡渣的瘦子看着自己贴着地面飞了起来,然后撞到商家的铁卷门。他根本没有掏枪的机会。



  另一个满脸横肉的大汉,则把刚刚吃进肚子里的杂七杂八,全吐了出来,他腰上的手枪,则被我甩向路边的邮筒。



  “干!”



  “靠么!”



  “冲三小!”



  “吼伊细!”



  其他人一边咒骂,迅速拿出明亮亮的刀子,但他们眼中的狠戾,却远远超过刀身上的暗红血腥。



  四把尖锐的寿司刀同时刺了过来!



  却也同时飞上天空!



  乙晶剑法!闪电般的出手!



  四个恶汉瞪大着眼睛,慢慢地软倒在地上,昏厥过去。



  是阿义神出鬼没的怪剑。



  “你们想怎样?是哪个堂口的?”大胖子紧紧抓着颤抖的少女,大声问道。大胖子的前面,还有两个握紧拳头的保镳。



  “嗯……我想一下……”我脑中混乱,竟然结结巴巴。



  “我们要你的命!”阿义冲口说出。



  大胖子的眉头皱都不皱一下,仿佛对阿义的答案不感兴趣。



  “你们要多少钱?”大胖子从怀中拿出一本支票簿,冷静地说:“你们的身手不错,考不考虑跟着我?我出比别人多三倍的钱。”



  性命受胁,却想还拿钱砸死人,果然是个土豪劣绅。



  我担心巡逻的警车马上就会赶到,于是大跨步上前,双手轻轻一推,两个小山一般的保镳弹珠般射向理容院门口。



  这时,大胖子的脸色终于苍白。



  阿义拿着麻将尺,指着大胖子的鼻子,说:“下辈子,记得当个好人。”说完,阿义举起麻将尺,眼看就要将大胖子劈死。



  但阿义的麻将尺,只是停在半空中。



  久久,腿软的大胖子,吓呆的少女,我,阿义自己,全都瞪着这把即将夺人性命的麻将尺。



  但麻将尺自己,却一直在犹豫着什么。



  “师兄,你来吧。”阿义居然这样说。



  我手中的高音笛,却也在发抖着。



  “我……我不知道。”我的心情复杂到了极点,我完全没有取人性命的准备。



  突然,一种厌恶自己的情绪涌上心头。



  我厉声喊道:“你干嘛要当坏人!”高音笛猛然劈向车尾,行李盖碎出一个小洞,高音笛尾巴登时喷裂。



  大胖子楞住了,他的裤子突然湿了。



  “对……对……对不起……”大胖子口齿不清地说。



  我咆哮道:“你知不知道这样子会死!”手中的高音笛再度劈向车尾,车尾灯哗啦一声爆开。



  大胖子眼泪流了下来,说道:“请给我一次……一次机会!我会重新做人的!”



  我压抑不住心中的矛盾与恐惧,手中的高音笛划破空气,呜呜作响。



  “你会改吗!”我斥声大吼。



  “喂?你在干嘛?”阿义用手指轻轻刺我了我一下。



  “你会改吗!”我歇斯底理大叫,看着大胖子双膝跪下。



  大胖子把自己的头用力撞向路砖,拼命磕头,嘴里哭喊着:“我一定会改的!会改的会改的!会改的会改的!”



  我一笛劈向路灯,高音笛飞碎四射,我的怒气稍平。



  “那就好好改啊!”我看着拼命求生存的大胖子大叫。



  一个人,一个坏人,在这样性命交关的时刻,承诺与誓言对他的意义是什么?



  是求饶的同义词?



  是权宜之计?



  还是根本谎话连篇?



  难道,竟会是真心诚意的顿悟?



  其实,都不是的。



  虽然我当时年纪尚轻,但,我知道都不是的。



  承诺在这种时刻,跟昆虫式的“刺激/反应”没有两样。



  承诺变成一串意义不明的符号,是毫无意义的。



  我并不天真。



  但,有时候我愿意天真。



  也许,我并没有选择,不是吗?



  我既然听到他的答案,听到他的承诺,我就失去了正义的立场,如果我执意结束他恶贯满盈的一生,我往后的日子就会沉溺在不断怀疑自己现在抉择的正当性。



  如果杀了他,他将永远没有改过自新的机会。



  人人都需要这个机会。



  “你打算?”阿义嗫嚅地说。



  “饶了他。”我静静说道,看着狗一样乞怜的大胖子。



  也许,这种无法前进的处境,是我自己故意造成的。



  更或许,我打从一开始,就决定原宥他了。



  我的软弱,似乎不能肩负起大侠悲痛的命运。



  “也好。你记得重新做人啊!不然我们还会来杀你!”阿义也松了一口气。



  “别忘了你说过的话。”我说,听见远方传来警笛声。



  我跟阿义对看一眼,又看了看躲在黑巷中观看一切的师父,两人拔身而起,跃上路灯飞踏离去。



  微弱的月光下,霓虹昏暗地迷醉,街上只剩下一群昏死的流氓,以及一个磕头磕不完的大胖子。



  希望大胖子头上留下的疤,可以提醒他,记住当下无意识的承诺。
好想好想,有一对翅膀,可以飞上蓝天,飞跃海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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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

我跟阿义站在大佛头顶。与师父事先约好的会合点。



  “你为什么放他走?”阿义坐在我身边,叹气。



  “你下得了手?”我没好气说。



  “要是你不放过他,给我一点时间考虑一下,我就下得了手。”阿义果断地说。



  “就是因为你需要考虑,所以你也下不了手。”我说。



  阿义本想开口,却又把话吞了进去。



  “你说说,师父会不会生气?”我忍不住问。



  阿义抓着脑袋,大概也在烦恼这个问题。



  “不会!”



  师父像只敏捷的黄雀,轻轻跳上我俩旁。



  我简直不敢直视师父的眼睛。



  “师父说过,你们有你们自己的正义观,师父决不勉强你们。”师父席地而坐。



  阿义又叹了口气,说:“杀人比想象中难。”



  师父笑道:“你错了,杀人一点都不难,难的是:你如何判断一个人当不当杀?”



  也对。难就难在这里。



  决定一个人该不该杀,是该由人来决定?还是该由神来决定?



  人类找不到神来审判,只好搬出法律,让法律来决定人的生死。



  但师父显然把法律踢到一边,发展出一套“正义超越法律”的论调。



  我看着孤淡的弦月,落寞地说:“师父,虽然你以前说过,警察跟坏人总是一伙的,但是这个世界好警察还是很多的,为什么不把坏人抓去警局,让法律公断一个人该不该杀?”



  “如果这是你的决断,师父也不能说不。”师父笑了。



  师父的笑,有点讥嘲,却也有些同情。



  “师父,你杀人时,难道都没有一点愧疚?”我问。我是有些生气的。



  “师父,你杀人时,难道都不会考虑再三?”阿义也问。



  师父大笑说:“师父杀人杀得坦坦荡荡,丝毫愧疚也无,若说考虑,师父的确是再三思量后才动手的!”



  我搬出人性理论,说:“师父,可是被你杀的人,怎么说也是别人的老公、别人的爸爸啊!”



  师父冷然说:“这就是正义所需要的勇气。”



  我开始对师父的答案不满,又说:“那你把人给杀了,那不就是把他改过迁善的机会给剥夺了!”



  师父点点头,说:“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所以师父会估量那些混蛋改过的诚意。”



  阿义冒出一句:“怎么估量?难道真的天天盯着他?”



  师父耸耸肩,说:“情节稍微轻的,多观察几个月也未尝不可,毕竟是条人命。”



  阿义又问:“那超级大坏蛋呢?他想改过自新怎办?”



  师父自信地笑了笑,说:“当场就杀了他。”



  我动了火,说:“为什么不把他关起来?关在监狱啊!关个十几二十年的,总可以关到他洗心革面吧!就跟师父说得一样,人命就是人命啊!”



  师父摇摇头,说:“真正的大坏蛋,是无药可医的。早早送他回老家,对大家都好。”



  我认为师父完全不可理喻,果然是明朝跑来的古代人类。



  我大声问:“你怎么知道!那我问你,刚刚我们放过的大胖子,是情节轻的,还是情节重的?!”



  师父拉下脸来,郑重地说:“出手的要是我,半点不犹疑,立刻摘下他的脑袋。”



  我也拉下脸,说:“为什么不多观察他两天?到时再杀不迟!”



  师父一掌拍在大佛的脑心,斥声道:“等他再犯!你知道那代表什么意思?!在你原宥他的期间,他所伤害的每一个人你都有责任!到时候再去结果他,不嫌太晚么!”



  师父动了怒,我却只是大叫:“但要是他真心真意要改过,你就是错杀一个好人!”



  师父红着脸,大叫:“我管他以后改不改!我杀他的时候,他是个该杀的坏蛋就够了!”



  我粗着嗓子叫道:“你杀了一个可能改过的坏人!”



  师父的声音更大,喊道:“他没可能改过!我杀了他,他还改什么!”



  我生气道:“那是因为你不让他改!”



  师父抓狂道:“大混蛋根本不会改!”



  我大吼:“你不可理喻!”



  师父长啸:“你姑息养奸!”



  阿义紧张地大叫:“不要吵了!”



  我跟师父瞪着彼此,中间夹着个窘迫的阿义。



  “你们两个都对,也都不对,所以先……先不要吵!”阿义脸上写满尴尬。



  “我哪里不对了!”师父瞪着阿义。



  阿义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流氓脾性马上就要发作。



  我看着师父,深深叹了口气,说道:“师父晚安。”



  师父一楞,看着我一跃而下,没入八卦山的黑密林子里。
好想好想,有一对翅膀,可以飞上蓝天,飞跃海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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