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部小说,挺悲凉的,慎入

都市恐怖病系列之功夫


第一章

作者:Giddens

1986年。



  那年,我十三岁,一个不吉利的年纪。



  那年,张雨生还没死,王杰正红,方季惟还是军中最佳情人,他们的歌整天挂在我的房间里。



  那年,我遇见了他。



  那年,功夫。



  我这个人蛮枯燥的,至少在朋友的眼中,我是个没有特色,中规中矩的国一生。



  国一没什么功课压力,没什么值得烦恼的事,我在放学后的重大消遣,就是到书店站着看书。



  站着看书,不代表我没钱买书,事实上我家是间纺织代工公司,在80年代末期还算个挺赚钱的行业,但是我根本就不想回到没有生气的家里。



  当我爸的猪朋狗友霸占我家的客厅,把我家当酒家乱声呼喝时,我都会溜到书店看小说,一站,常常就是两个小时。



  我看小说的品味也很平凡,不是金庸就是古龙,他们笔下的武侠世界深深吸引了我,一个拿着剑就可以痛杀坏蛋的简单世界,比我家可爱多了。



  那一天黄昏,我依旧靠在沉重高大的书柜旁,翻阅着金庸的鹿鼎记,看韦小宝怎么跟白痴俄国佬签尼布楚条约。



  鹿鼎记要是看完了,金庸的武侠小说我就全看过了。



  “要不要看这本?”



  我抬起头来,发现一个老头正在旁边看着我,手里还拿着一本书。



  是笑傲江湖,我早看过了。



  “谢谢,那套我都看过了。”我微笑道,随即又回到书里的世界。



  但我隐隐发觉,老人的身影仍旧伫立在我身旁,一双眼睛看得我发麻。



  “那这本呢?很好看喔!”又是老人的声音。



  我只好抬起头来,看看老人手中的书,嗯,是侠客行。



  “那本我也看过了,谢谢。”我彬彬有礼地说。



  这次我稍微注意到老人的样子。



  老人的年纪我看不太出来,因为我分辨年龄的能力一直很差,不过他肯定是个老人,他穿着破旧的绿色唐装,脸上的污垢跟不明分泌物质掩盖了表达岁月的皱纹,但苍老还是不免从酸酸的臭气中流露出来。



  我有点怀疑,这老人是不是店家请来的临时帮手,暗示我不要整天杵在店里看白书?这样一想,心中有些不好意思。



  我开始犹疑是否要马上离开,却又怕……万一这老人只是热心向我推荐书籍,我这一走岂不是让他难堪?



  我的个性一向善良胆小,予他人难堪的事我是绝不做的,大家都说我怕事,也有人说我好欺负,所以我拿著书,心中却盘算着何时离开,该不该离开。



  “这本呢?精彩喔!”老人又拿着一本武侠小说在我面前乱晃,我窘迫地看着那本书,是古龙的流星蝴蝶剑,坦白说,那套略嫌枯燥了些。



  “那套我也看过了,真是不好意思。”我看着热心的老人,心中微感抱歉。



  或许我应该假装没看过,顺着他的意思翻一翻吧?



  但老人没有丝毫气馁之意,反而有些赞许之意。



  “年纪轻轻就涉猎不少啊!那这本呢?”老人从书柜上抄起一本蜀山剑侠传,期待着我的答案。



  啊,这套我的确是没看过,因为蜀山剑侠传实在是太长了!长到我完全不清楚它有几本?七十本?八十本?还珠楼主婆婆妈妈的长篇写法,我一向敬谢不敏。



  “嗯,这套我没看过,我看完鹿鼎记以后一定会看。”我诚恳地说。



  不料这老人眼睛闪耀着异光,扬声笑道:“很好很好!小小年纪就知道去芜存菁,分优辨劣!这蜀山狗屎传满篇胡言乱语!什么剑仙血魔!什么山精什么湖怪!看了大失元神,不看也罢啊!”语毕,竟将手中的蜀山剑侠传从中撕裂,双手一扬,断裂的纸片在书店内化作翩翩纸蝶。



  我当时心中的惊诧,现在也忘不了。



  一生中遇到的第一个真实的疯子,这种事谁也忘不了。



  不过我可以肯定的是,这老人应该不是老板派来提点我的帮手,因为我看见气急败坏的老板踱步过来,手里还拿着扫把。



  “出去出去!要不然就赔我的书钱!”老板压抑着怒火,低声喝令着老人。



  那老板是个明理的人,一眼就看出那老人绝无可能付钱,要强送他进警局,却也太可怜了这老叟。



  那老人深深一鞠躬,语气颇为后悔:“真是失礼,我一时太过兴奋,却把您的书给撕坏了,我瞧这样吧,我身上钱带的不够,赶明儿我带齐书钱,一定双手奉还。”



  那老人一口外省腔调,至于是山东还是陕西山西等等,我就不知道了。



  “快出去,别妨碍我做生意!出去出去!”老板的脸色一沉。



  老人歉疚地摸着头,蹲在地上捡拾散落一地的书页,我很自然地跟着蹲了下来,帮老人捡拾碎纸。



  “不必不必!你快点出去就是帮着我了!”老板不耐地说,催促着浑身酸臭的老人离去。



  老人只好站起来,深深一揖后,便快步离开书店,留下双耳发烫的我继续捡拾满地碎纸。



  老板拿着扫把将碎纸扫进畚箕后,我悻悻地看了十几分钟的小说后,买了两枝萤光笔,就逃离了书店。



  其实从头到尾我都没错,出状况的也不是我,但我的个性很怕尴尬,发生这样令人窘迫的事会把我的细胞快速毒死的。



  我走在回家的路上,脑子中还挥去不了刚才的怪事。



  那个可怜的老人其实还蛮有礼貌的,只是奇怪了点,看不出来有什么伤害人的企图。



  他这么热心介绍小说给我看,真是奇哉怪也。



  算了。



  这只是人生里一个问号加一个惊叹号,连构成一个句子都办不到。



  我走在离家只剩三百公尺的小巷里,路灯接触不良地闪烁,我的影子忽深忽浅,不过我早已习惯了这条夜路。



  但,我的心跳突然加快……不由自主地加快。



  一种很压迫的感觉滚上胸口。



  我加快脚步,莫名其妙的,一向讨厌回家的我,此刻却想疾冲回家。



  这条小巷怪怪的。



  说不出的令人反胃。



  而一切,才刚刚开始。
好想好想,有一对翅膀,可以飞上蓝天,飞跃海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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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一路上,我都被异常沉重的气氛压着,直到我推开家里的钢门,我才松了一口气。



  那一种紧迫盯人的压力在我进门的瞬间骤然消失。



  “我回来了。”我低着头,将鞋子乱脱一通,只想从玄关冲回房间。



  但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渊仔!快过来喝茶!从大陆带过来的高档货啊!”一个秃头肥佬大声咆哮着。



  这个秃头肥佬老是自称从大陆带来一堆高档货,我看他都是在噱我老爸的,一脸奸臣样,我却要叫他王伯伯。



  爸爸那些酒肉损友招呼我过去沙发上坐,看他们品玩茶壶和茶饼,还努力地教我怎样辨别好货跟烂货,我看他们还是先教我爸爸怎么样选朋友比较好。



  虽然我心里是一堆粪便,但是我的脸上还是装出“各位叔叔伯伯教得真好”的样子,这不是因为我学他们装老奸,而是我的个性问题,我不愿意让他们难堪罢了。



  我在烟臭熏天的客厅中待了一个半小时,才勉力逃回久违的卧房,我实在是累了。



  前几天听我爸说,他过几个月就要到大陆去设厂,因为纺织在台湾快变成夕阳产业了,我真希望他能赶快去大陆,开几个厂都没关系,赔点钱也无妨,总之不要再跟这些乱七八糟的叔伯毁灭我的生活。



  我洗玩澡后,随便看点书,就上床睡觉了。



  这几天睡前我都在想,是不是该补习了?不过这不是课业压力的问题,而是一旦补习的话,我就可以更晚回家了。



  还是算了。



  继续去书店看小说吧。大不了把蜀山剑侠传看完,那一定很有成就感。



  当时,我以为我的1986年,就会在空虚的空虚中渡过,什么都没有留下,也不会带走什么。



  但是?



  快要睡着前,我突然想起一件很怪异的事。



  我翻出被窝,拿起一本大约一百多页的小说,用力从中间一撕。



  跟我想的一样,我根本没办法撕下去。



  如果从小说的中间,也就是粘着胶水的部份猛撕的话,要把一本厚书拆成“前后两本”是很可能的。



  但是,要抓住书面的两端,像撕一张纸一样将整本书撕成“破碎不齐的两块纸”的话,这简直无法办到!就算只有一百多页的小说,也绝难如此说撕就撕!



  我撕到双腕都发疼了,也奈何不了一百多页的薄书。



  今晚在书店里遇到的老人,他的腕力真有一套!将一本三百多页的小说,在大笑间从中扯烂,真是老当益壮得恐怖!



  “怪人。”我喃喃自语后,终于慢慢睡着。



  隔天我一如往常骑脚踏车上学,但是,一如往常的部份,只到我踩着脚踏车奔出家里的一刻为止。



  那天,脚踏车的踏板仿佛绑上砖头,我每踏一步都很吃力,才骑了五分钟,我在红绿灯前停下时已是气喘如牛。



  我猜想,也许我快死了。



  不健康的家庭对青少年的伐害竟是如此之巨,对我的心脏产生致命的老化现象,我爸妈知道以后,不知道会不会让我在外面租房子改善病情。



  我胡思乱想着,突然间,我的心跳再度急速蹦跳,我几乎可以感觉到血管在胸口中扩张的感觉!这感觉似乎跟昨晚在巷子里没有两样!



  我的眼睛闭了起来,因为汗水从眉毛滴下,刺进眼里。



  是冷汗。



  我的妈呀,难道我真的有心脏病不成?



  “是冷汗吗?”



  似曾相识的声音。



  我张开眼睛,看见昨晚书店里的怪老人站在马路旁,认真地问我。



  我有点迷惘,也有点错愕。



  “不知道,对不起,我要去上学了。”我赶紧踏下踏板,要不然被老人缠上就麻烦了。



  这一踏,滑过了斑马线,我却觉得车子瞬间变得好重。



  我往回一看,只见怪怪的老人坐在我脚踏车的后座,两只眼睛正瞪着我看。



  要是你,你会怎么做?



  停下车,然后痛扁一顿老人吗?



  我没有,因为我摔车了。毕竟我受到很大的惊吓。



  我连尖叫都来不及,车子往左一偏就倒,我的左膝盖撞到地面,将裤子划破了口,我的左手腕也擦伤了。



  老人呢?



  好端端地站在我的旁边,低着头问我:“刚刚那是冷汗吗?”



  这次我也不管尴尬了,毕竟鬼鬼祟祟跳上我的脚踏车,简直是匪夷所思!简直是变态!
好想好想,有一对翅膀,可以飞上蓝天,飞跃海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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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你有毛病啊?!”我一拐一拐地将脚踏车扶起,咬着牙斥责怪异的老人。



  老人似乎不关心我的伤势,更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对,他只在意一个问题。



  “你额头上的汗,是冷汗吗?”老人的问题平凡无聊,令我觉得他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不知道哪个贤哲说过,好的答案来自好的问题,一个平庸的提问,是绝无法带来精辟回应的。



  这个贤哲说得不错。



  “是冷汗。你不要再烦我了!”我火大了,语气却尽量保持弹性。



  那老人一听,眼睛都亮了,点着头道:“很好啊,年纪轻轻的,修为就有基本功了,资质不错。”



  我·一·点·也·不·爽·鸟·你!



  “不要跟过来啊!”我又跳上脚踏车,这次我边回头看老人的动静,一边踩着踏板。



  再被吓一次的话,我的心脏会流浓的。



  我看着若有所思的老人站在街口来回踱步,赶紧上学去。



  真是个倒楣的早晨。



  早自习,我坐在位子上偷偷吃早餐,我的老师是个疯婆子,她不准学生在早自习时间吃早餐,因为美好的早晨是用来写考卷跟背单字的。



  “咚咚咚。”我的背上被原子笔刺着。



  “你受伤啦?”后座的女孩子问道。



  是乙晶。



  一个总是喜欢在早自习拿东西刺我,然后跟我偷偷聊天的女孩子。



  你没猜错,我是蛮喜欢她的,不过国中生对爱情能有多深的体悟?



  也许是因为班上只有十一个女生,所以我才会喜欢班上公认第二可爱的女孩子。



  公认第一可爱的女孩,是我好友发誓要得手的女生,所以我想都不敢想。



  “今天早上遇到一个疯子,居然偷偷跳上我的脚踏车,坐在后面吓了我一大跳。”我咬着水煎包,一边看看教室外面忙着跟男老师打屁的班导。



  “好倒楣喔,他干嘛跳上去啊?”乙晶看着我抽屉里的另一颗水煎包,又说:“有没有加辣?”



  我照往例,将一杯冰米浆和水煎包递给乙晶,说:“一点点。”



  我跟乙晶上星期打赌英文月考的成绩,赌注是两个星期的早餐。



  这是我跟乙晶之间的游戏,赌的多是考试或作文的成绩,目前为止的胜负几乎是一面倒的局面,我以三胜十七败不幸狂输。



  乙晶接过早餐,又问:“说啊,是什么样的疯子?”



  我将昨晚在书店发生的怪事简述给乙晶听,又将今早的鸟事说一遍。



  乙晶奇道:“你在骗我吧?怎么可能他跳上你的脚踏车,你却不知道?不是会震动很大?”



  我一楞,说:“对喔!那真是怪怪的,我当时只是觉得车子突然变得很重,才会回头的……应该是我最近身体不好,才会感觉不到吧。”



  乙晶说:“那个老人也真是怪,不过他的手劲真大。”



  我点点头,说:“我昨晚试了几分钟,都没办法把书裂成两块。”



  乙晶嘻嘻一笑,说:“那你真是好狗运,那老人对你是手下留情了。”



  我疑问:“为什么?”



  乙晶说:“要是那老人躲在你脚踏车后面,用他的手把你的脖子扭断的话……”



  我怪道:“不会这么恶劣吧?我又没惹到他。”



  这时一只纸飞机撞上我的脑袋,我看着纸飞机的作者,阿纶,他挤眉弄眼示意我打开飞机。



  我打开用作业纸折成的纸飞机,里面写着“早自修不要谈恋爱。PS:小咪忘了带我的早餐,所以我决定征收你的三明治。”



  我看了阿纶一眼。他可真是眼尖啊。



  我拿起三明治空投向阿纶,阿纶一把就抓住了。



  这里要提提阿纶。



  阿纶跟阿义是我在班上的好伙伴,阿纶十分早熟,这也许跟他父母早死有关吧,他跟我说过,他早在国小三年级就决定要娶我们班上的小咪了,真是小大人,这份怪异的执着跟那老人有拼。阿义则是阿纶的跟班,很会打架,一次可以吸十根香烟,我跟他打赌,要是他四十岁前没得肺癌的话,可以跟我讨一百万。不过要是他得肺癌的话,我也不想跟他讨什么。太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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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升旗回教室时,我也跟阿纶和阿义说一遍那老人的事。



  “那老人手劲这么强,很好,叫他来跟我打。”阿义说。每次阿义说话,烟臭味都从他的嘴巴里流出。我搞不懂他为什么可以交到女朋友。



  “好歹对方也是个老人耶,你有点自尊心好不好?”阿纶。



  “我真的很衰,膝盖到现在还在痛,还要爬山路。”我说。我念的学校位在山腰上,真是折磨人。



  说着说着,我的脚步开始沉重了起来。



  又开始了。



  我的呼吸变得混浊,心脏揪了起来。



  阿纶察觉我的脚步凌乱,看着我说:“不舒服啊?你的脸有够苍白的!”



  我的额头刺出冷汗,手心也变得湿湿的。



  “昨晚跟今天早上的感觉----又发作了。”我咬着牙说:“你们先回教室吧。”



  “那保重。”阿义说走就走。



  阿纶笑道:“这一招不错,我也装个病,看看小咪会不会关心我。”



  我苦着一张脸,说:“我是真的不舒服,我还在考虑是不是要请假回家咧。”



  阿纶不以为然地说:“你回你那个家养病,只会英年早逝。”



  我点点头,说:“那我去医院一趟吧,照X光看看我心脏是不是有破洞。”



  这时,一双枯槁的大手用力搭上我的肩,我吓了一跳,转过头来



  竟是早上害我摔了一跤的怪老人!



  我惊吓之余,竟忘记生气还是害怕,只是傻咚咚地站在原地不动,连嘴巴是不是打开的都不知道。



  阿纶也吓了一跳,但他马上就喝道:“你干什么?”立刻将我拉了过去,问:“是不是这个怪老头?”



  我点点头,我想我当时是很愤怒的。我看着突然出现的老人,他仍穿着破旧的绿色唐装,污垢混浊了他的脸,却藏不住他喜悦不胜的眼神。



  “你到底想怎样?”我有气无力地说。



  “你是不是身体不太舒服?”老人端详着我。



  我猛力点头,说:“每次我看到你就不舒服,所以请你不要再来烦我了,你推荐的书我再会去看的。”这时我们的身边已经有好几个同学围过来,好奇地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老人搔搔头,笑着说:“那现在好点了吗?”



  又是个笨问题!



  当我正要发怒时,身体却一下子放松起来,好像泡在水里一样舒服,心脏也挣脱出莫名的压力。



  我哑口无言,不知道该说什么,却听见阿纶说:“老伯伯,请你不要再烦他了,我们等一下就要上课了。”



  老人好像没听见阿纶说话,只是热切地看着我。



  我只好勉强点点头,说:“突然好很多了。”



  老人欣喜若狂,抓着我的双臂大声问道:“那就这样决定了!你拜我为师吧!快跪下来!”



  这次我一点犹豫、一点迟疑都没有,大叫:“拜个屁!”



  老人一楞,也跟着大叫道:“快求求我教你武功!然后我再假装考虑一下!”



  我的手臂被老人捏得痛极,一时却挣脱不开,但嘴巴可没被摀着。我大叫:“你这个疯子教我什么武功!教我发疯啊!”



  阿纶大骂:“死老头有种别走!我有个朋友专门打架的!”说完转身跑去找阿义。



  老人不理会围观的同学,慎重地看着我说:“你资质很高啊!但我不知道有没有时间教你武功,让我看看你的诚心吧。”



  我勃然大怒,狂吼:“你在疯什么?!我才没求你教!”



  老人歪着头,傻气地说:“看在你这么诚心诚意,那就跪在我旁边三天三夜,让我仔细斟酌思量。”



  我双手被抓,于是一脚踢向老人的肚子,大叫:“谁去叫训导主任过来啦!”



  老人被我一脚踹在肚子上,却恍无其事般说:“这一脚刚柔不分,乱中无序,可见你自己盲练不进,是谓裹足不前,徒务近功,的确是欠缺良师教导。”



  我怒极,一脚踢向老人的足径骨,却见老人飞快抬脚、缩膝、轻踢,破旧的鞋子正好跟我踢出的脚底贴在一起。



  老人摇摇头叹道:“这一脚攻其有备,是谓大错特错,错后未能补过,更是错上加错,若要无错,至少得跟我学上一年凌霄画步踪。”



  “画你妈!”



  阿义抽着烟,低着头,眼神极为阴狠地走过来。



  阿纶好意说道:“老伯你还不快走,我朋友很无耻的,连小孩子都揍。”



  老人看着阿义,说:“年少气盛是兵家大忌,乃走火入魔先兆矣。”



  阿义推开阿纶,狠狠地说:“放开绍渊,不然把你葬在那棵树下。”



  阿义指着走廊旁的凤凰木,所有旁观的人都窃笑不矣,还有人帮忙把风。



  老人叹了口气,松开了我,说:“那你改天再来拜师吧,我住在……”



  阿义把烟弹向老人的脸上,一拳扁向老人的小腹,老人受痛蹲下,阿义猛然一脚踢在老人脸上,大喝:“还不快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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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这时我反而同情起老人,毕竟他年岁已大,又受了阿义的蛮打……



  “算了。”我跟阿纶拉住阿义,我看着倒在地上的老人叹道:“不要再烦我了。”



  我蹲在老人身旁,遮住围观同学的眼光,快速从口袋拿出几张一百元的钞票塞在老人手里,轻声说:“不是看你不起,只是想帮帮你。不过别再来烦我了。”



  我就是这么没个性的人。有人说我婆婆妈妈。



  我看着老人,老人眼中泛着泪光,我深怕我已伤了老人的自尊心。



  不料老人却紧紧抓住我的手,感激地说:“束修而后教之,你的诚意为师很感动,学费我就先收下了,这也算是缘份。”



  我简直晕倒。



  此时钟声响起,阿纶似笑非笑地将我拉回教室,我一边责怪阿义过火的拳脚相向,一边想着怪异到了顶点的老人。



  那怪异的老人,应该是个子女不好好照顾的可怜老人吧?!



  或许是因为子女遗弃了他,才使他整天装疯卖傻的……



  我上着地理课,脑子却无法抹去老人被揍倒在地上的可怜情景,忍不住遥遥向趴着睡觉的阿义比了个中指手势。



  那天放学时,我同乙晶走在阿纶跟小咪的后面,漫步下山。



  “那老人真的好奇怪,说不定等一下你又会遇见他了。”乙晶说。



  “坦白说今天早上阿义揍他一顿,让我心情郁闷了一整天。”我说。



  “你就是太善良了,才会老被别人欺负。”乙晶一边看着记满英文单字的小册子,一边拾阶下山。



  “不管怎么说,打一个老人总是令人愉快不起来。”我埋怨道:“本来我可以一直抱怨那老人的,但是现在却反而有点同情他。”



  乙晶点点头。她一直是很了解我的。



  也许是年少情怀,我对乙晶一直抱有纯纯的好感,每天放学后一起走下八卦山的时光,一直是我一天的精华,也许,我根本就是为了跟乙晶一起放学才来上学的。



  但一个国中生对另一个国中生的纯纯好感,也只限于,嗯,纯纯好感。



  八卦山的林道是很美的,黄昏的金黄在树叶间来回穿梭,偶而有阵轻风带起地上的脆叶,娑娑声在两人的影子下流过。这才是我的青春。



  乙晶是个没有心机的女孩,也许,她还没准备好谈恋爱,没关系,我也还没有准备。就这样平凡地渡过我的青春吧。



  就在我们快下山的时候,我陡然重心不稳,差点从石阶上摔倒,幸好乙晶及时扶住我。



  我抓着胸口,额冒冷汗。



  没错,又是那股讨厌的心悸感!



  我扶着乙晶,慢慢坐在石阶上。乙晶蹙眉问道:“怎么会这样子?你今天早上说的情形,就是这样吗?”



  我点点头,喘着气说:“昨晚、今早上学、今早升旗后,还有现在……”



  这时,我突然发觉一件毛骨悚然的怪事。



  我紧张地四处环顾,我的手不自觉地紧捏乙晶的手。



  “怎么了?不要吓我!”乙晶紧张地说:“我去前面叫阿纶跟小咪!”



  乙晶说完便甩开我的手,放下书包冲下石阶,竟留下我一人。



  竟留下开始害怕的我!



  我脑中思绪随着不断被挤迫的心脏,开始清晰与锐利。



  每次我身体发生异状的时间,都跟那老人的出现有着诡异的相关……



  多么令人不安的相关。



  我机警地环顾四周,看看那老人是否就在附近。



  黄昏的金黄美景,仿佛在我不安的寻找中凝结成蓝色的调色。



  肃杀的压迫令我喘息不已,我在林木间搜寻老人的身影,竟是害怕发现老人多过于没发现老人。



  没有。



  没有。



  这里也没有。



  那边……那边也没有。



  后面也……还好,也没有。



  我稍稍松了口气。也许,我真的需要去看医生。



  就当我低下头时,我全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



  麻麻的电流在毛细孔间共振着。



  这股强烈的不安感从我的头顶直灌入体,我抬起头,发现……



  发现头顶上的树干上,站着那穿着绿色唐装的怪老头!



  “啊!”我惨叫着。



  我这一叫,使老人的眼神从锐利遽然转成喜悦的一条线。



  “你到底想干什么!不要靠过来!”我尖叫着,几乎跌下石阶。



  “仁者无敌,心无所惧。”老人说着,脚下踏着随风晃动的长枝干。



  我歇斯底里地大叫:“你快走开!快走开!”



  老人也跟着大叫:“仁者无敌,心无所惧!”



  老人的叫声宛如钟声般扩散开来,震得我耳朵发烫。



  “怎么了?!”



  阿纶背着书包冲上台阶,小咪跟乙晶也快步跟在后面,我赶忙指着老……



  老人呢?



  我的手指指着空荡荡的树枝。



  树枝,还微微晃动着。



  “会不会死掉?!”阿纶摸着我的额头。



  我呆呆看着空无一物的树枝上,茫然张望,也没有老人的踪迹。



  “我好像有幻视。”我喃喃自语。



  乙晶喘着气,狐疑地看着我。



  “我……我好像没事了。”我抓着头发说。



  站在树枝上的老人……



  是我的幻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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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你的身体没问题,只是有点睡眠不足。”医生看着X光片说。



  “谢谢。”我背起书包。



  “你给我直接回家睡觉。”乙晶敲着我的脑袋。



  我站在书店前,不知道要不要进去。



  回家,只是被烟臭跟无聊的热情淹没。



  不回家,又怕遇到吓死我的老人。



  我想起了乙晶的警告。



  “我从六点开始,每隔一小时就打电话去你家,检查你在不在。”乙晶认真地说:“别忘记我们赌了下次月考的排名,你给我好好念书,我可不想胜之不武。”



  我无奈地摇着书包,骑着脚踏车回家。



  “王妈已经走了,菜在桌上,自己热着吃吧,碰。”



  妈碰了张牌,继续将脸埋在麻将堆里。



  “嗯。”我草草在冷清的桌上吃完晚餐,趁老爸的猪朋狗友还没凑齐前溜进房里。



  缺乏家庭温暖的小孩,就是在说我这种人吧。



  我盯着电话,五点五十八分。



  我盯着电话,让时间继续转动一分钟。



  然后再一分钟。



  盯着,然后又一分钟。



  终于,电话响了。



  “你好,我找劭渊。”乙晶的声音。



  “迟了一分钟。”我整个人摔在床上。



  “那是因为我们的时钟不一样。”乙晶。



  也对。



  “我要开始念书了。”我翘着腿说。



  “那再见啦!”乙晶轻快地说。



  我们同时挂上电话。



  我看着电风扇飞快的叶片,心想……爱情小说里有趣又有哲理的对话是怎么来的?



  我跟乙晶好像永远不会有爱情小说中的对话。



  我也想不透,现实生活中真的有人会那样肉麻兮兮地讲话吗?



  也许,在这个故事里,我扮演的不是谈恋爱的角色,更或许,这个故事根本不是爱情故事。



  我躺在床上,打了个哈欠。



  正当我想小睡片刻时,突然全身堕入挂满荆棘的冰窖里。



  熟悉的压迫感加倍袭来!



  我闪电般从床上跃起,惊惶地站在枕头上,两只眼睛瞪着窗外。



  我懂了。



  霎时间,我懂了。



  这是一个千真万确、不折不扣的恐怖故事。



  不幸的是,我在这个故事中扮演了配角的受害角色。



  而加害人,恐怖故事的主角,此刻正贴在我房间的窗户上,身体紧粘着玻璃,瞪视着皮皮撮的我。



  老人。



  “啊!”我尖叫着,用尽全身的力量尖叫!



  窗外的老人凝视着我,歪着头,端详着他的猎物。



  不知道我什么时候镇定下来的,但当我停止无谓的尖叫时,我的手里已经拿着一对扯铃用的木棒。



  “你在干什么?!你爬到我家窗户干什么!”我怒斥着老当益壮的老人,一个看起来没用任何工具,就攀爬到三楼窗户外的老人。



  老人不说话,只是张开嘴巴在窗户玻璃上吐气,让玻璃蒙上湿湿的白雾,老人用手指在玻璃上写着:“跟我学功夫”五个字。



  我摇摇头,此刻,我的心情恶劣到了极点。



  怎么会有如此不讲理的怪人?!



  我拿起电话,拨了110。



  “喂,我要报案,我家在永乐街五号,有一个坏人现在爬上我家三楼的窗户,好像要偷东西,可不可以麻烦你们过来一趟,嗯,不,不是开玩笑,请你们马上过来。”我看着在贴在窗外的老人,把电话挂上。



  老人热切地看着我,而我身上的压迫感不知何时已经解除了。



  这个老人也许会被我一通电话送进警察局里盘问,也许,他还得吃上官司,在监狱里关上几个月,以他这种乱七八糟的疯状,一定会被别的囚犯欺负的。



  这样会不会太残忍了?我这样问我自己。



  不过,他也太过分了吧!竟然贴在我房间的窗户上吓我,要是我正坐在床前书桌上念书的话,一定会被吓到心脏痲痹。



  我几乎敢肯定,这次若是放过报警抓他的机会,他还是会变本加厉地想办法吓我。所以,我横着心了。



  “叮咚叮咚。”



  我赶忙抢步开门出房下楼,果然看见两个警察站在玄关上。



  “你们家小孩报案说,有人爬在你们家三楼的窗户,我们过来看一看。”一个警察说。



  我爸楞了一下,说:“没有啊,是小孩子无聊乱报案啦!”



  王伯伯顶着他的大肚子笑道:“对啦对啦!渊仔就是那么调皮,两个警察辛苦了,一起泡个茶吧!”



  我气得大叫:“在我房间的窗户外啦!警察先生你们快跟我上去!”



  警察相顾一眼,只得脱鞋拔枪跟我上楼,而我爸跟他四个朋友也好奇地跟在后面。



  我打开房门,指着窗户外……



  怪了?



  没有人?



  我大叫:“刚刚明明还在的!我还被吓到尖叫!你们都没听到吗?”



  爸狐疑地说:“尖叫?什么尖叫?”



  我紧紧握着拳头,恨得说不出话来。



  陈伯伯在一旁笑说:“渊仔从小就喜欢这样顽皮,警察先生不要生气啊,一起下楼泡个茶吧。”



  警察冷冷地看着我,说:“再乱报案的话,就把你关起来!”说完,便同爸他们下楼。



  我气愤地将电话摔在床上,用力关上房门。



  我看着窗外,心中气愤难平。



  但我究竟在气些什么呢?我气的已经不是那怪不可言的老人了。



  而是那些忙着打屁聊天,根本没听到我尖叫的腐烂大人们。
好想好想,有一对翅膀,可以飞上蓝天,飞跃海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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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我怨忿地坐在床上,拿起电话急拨。



  “你好,我找潘乙晶。”我试图冷静下来。



  “还没七点啊?要跟我报备什么?”乙晶的声音。



  我看着空洞黑暗的窗户,说:“刚刚那个奇怪的老人又来找我了。”



  乙晶吃惊地说:“什么?他知道你家在哪啊?你告诉他的?”



  我咬着牙说:“谁会告诉他!他大概是跟踪我吧,而且,你猜猜看那老人是怎么样来找我的。”



  乙晶迟疑了一会儿,说道:“听你这样说,应该不是敲门或按门铃吧?”



  “嗯。”我应道。



  “从书包里跳出来?”乙晶的声音很认真。



  “……”我无语。



  “藏在衣柜里?”乙晶闷闷地说。



  “他贴在我房间外的窗户上,两只眼睛死鱼般盯着我。”我叹了口气。



  “啊?你房间不是在三楼吗?”乙晶茫然问。



  “所以格外恐怖啊!他贴在窗户玻璃上的脸,足够让我做一星期的恶梦。”我恨道。



  “后来呢?他摔下去了吗?”乙晶关切地问。



  “应该不是,他身手好像非常挢捷,在我报警以后就匆匆逃走了。”我说,不禁又回想起那些叔叔伯伯的鸟脸。



  “嗯,希望如此,总比他不小心摔下去好多了。”乙晶说。



  “没错,希望如此。但他每次出现都让我浑身不舒服,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说着说着,将今天放学时我突然联想到的恐怖关连告诉乙晶。



  乙晶静静地听着,并没有痛斥我胡说八道。



  “听你这么说,那个老人好像准备跟你纠缠不清了,说不定对你下什么符咒之类的?还是扎小稻草人对你做法啊?”乙晶认真的推论透过话筒传到我耳朵中,竟令我浑身不自在。



  不仅不自在,还打了个冷颤。



  “怎么不说话了?我吓到你了喔?”乙晶微感抱歉。



  “不……不是。”我缩在床边,身体又起了阵鸡皮疙瘩。



  我紧紧抓着话筒,一时之间神智竟有些恍惚。



  我为什么要这样紧抓着话筒?



  话筒把手上,为什么会有我的手汗?



  我,为什么不敢把头抬起来?



  答案就在两个地方。



  一个答案,就藏在我急速颤抖的心跳中。



  另一个答案,就在,我不敢抬头观看的……



  窗户。



  窗户。



  我咬着嘴唇,缓缓地抬起头来,看着黑夜中的玻璃窗户。



  一张枯槁的老脸,紧紧地贴着玻璃,两只深沈的眼珠子,正看着我。



  正看着我。



  “哇……”我本想这么尖叫。



  但我没有,我根本没有力气张口大叫。



  我能做的,只是紧紧抓着话筒。



  我连闭上眼睛,逃开这张挤在玻璃窗上扭曲的脸的勇气,都没有。



  “你怎么都不说话?”乙晶狐疑地说。



  “我……”我的视线一直无法从老人的脸上移开。



  “你身体又不舒服了吗?”乙晶有点醒觉。



  “嗯。”我说。老人的眼睛一动也不动。



  “也就是说?”乙晶的脑筋动得很快。



  “嗯。”我含糊地说。我仿佛看见老人的瞳孔正在急速收缩。



  “好可怕!我帮你打电话给警察!”乙晶赶忙挂上电话。



  此刻我的脑子已经冷静下来了。



  其实,这个老人有什么可怕的呢?



  不过就是个老人罢了。



  虽然他举止怪异,甚至不停地跟踪我、吓我,但……他不过就是个迟暮之年的老人罢了!



  奇怪的是,虽然我的脑子已经可以正常运作,也开始摆脱莫名其妙的恐惧,但我的心跳却从未停止剧烈的颤抖。



  是本能吧?



  但,我的本能试图在告诉我什么呢?



  我应该害怕?



  老人又开始在玻璃上哈气。



  老人又开始在白雾上写字。



  “求我当你师父。”左右颠倒的字。



  我窝在床边,摇摇头。



  老人一脸茫然,好像不能理解我坚定的态度。



  隔着一张三楼阳台上的玻璃,一个痴呆老人,一个心脏快爆破的少年,就这么样对看着。



  对峙。



  门铃响了。我想,一定是据报赶来的警察。



  这次我不会再放过这个老人了。



  我死盯着老人,甚至,我还试图挤出友善的微笑。



  楼下充满高声交谈的声响,似乎,那些死大人们正在骚动,似乎,他们正在妄自判断一个国中生的人格。



  没关系,过不久真相就大白了。



  我静静等着敲门的声音,期待着那些死大人惊讶的表情与一连串的道歉。



  老人继续死贴着玻璃。



  我的心脏继续狂颤。
好想好想,有一对翅膀,可以飞上蓝天,飞跃海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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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不知道是不是气氛的关系,我觉得时间过得好慢,太慢了。



  度日如年也许就是这个意思,不过,死大人们为何迟迟不上楼解救我呢?



  你猜,最后我等到那些僵化、古板、自以为是、冷漠的大人么?



  我注意到楼下的吵杂声逐渐散去。我想,那些警察多半被爸他们请走了。



  我知道我再一次被家人放弃。



  “扣扣扣!扣扣扣!”



  是我期待的敲门声!



  我压抑住满腔的喜悦,慢慢地走向门边,以免吓跑了老人。



  我打开门,是妈。



  “妈,你看!有个奇怪的老人贴在窗户上!吓死我了!”我指着玻璃,这次,老人只是傻傻地看着我,并没有闪电般逃走。



  妈一身的烟味与酒气,眼神散乱,她胡乱地塞给我一把千元钞票后,说:“刚刚赢了不少,给你吃红啦,自己去买喜欢的东西还是存起来……”



  我抓着妈的手,急切地说:“妈你快看看我的窗户!有人贴在上面!”



  妈头歪歪的,随意朝我房里看了看,说:“喔。”接着,妈就歪歪斜斜地走下楼了。



  就这样走下楼了。



  悲哀的感觉彻底取代了恐惧。我看着房门冷冰冰地带上。



  关住我自己,一个人。



  我坐在地上,看着唯一陪伴我的老人。



  是的,是陪伴。



  在我的家人背弃我以后,我的心算是阴暗灰冷了。死了算了。



  那老人似乎看出我的悲哀,于是乎,他的眼睛从死鱼眼变成沧桑,变成一个老人该有的眼神。



  不知道是不是这样,我原本燥乱狂奔的心脏,不知何时已经平息下来。



  老人又开始在玻璃窗上哈气,接着又用手指写着:“别难过”。



  我无神地摇摇头。



  老人,我,就这样莫名其妙地结束对峙,开始一整夜的默然对视。



  一整夜,我都在老人苍泊的瞳孔里渡过。



  老人,也这样贴着玻璃,与我同在。



  “一整个晚上?”



  “或许三分之二,或是四分之三吧,总之,我后来睡着了。”



  “闹钟叫醒你的?”



  “嗯,醒来时,我的身边还披了张毛毯。”



  “喔?”



  乙晶托着下巴,不能置信地问,筷子停在卤蛋上。



  我看了看阿纶、阿义、小咪,继续说道:“不是我家人披的,是那个老人。”



  “你那么确定?他打破玻璃进去?”阿纶吃着小咪带给他的便当。



  “可以这么说。”我瞧着乙晶。



  “可以这么说?也就是说,他不是打破玻璃进去的?”小咪的观察总是很仔细。



  “我的玻璃不是被打破的,而是整块碎成脆片。”我继续说:“非常小的脆片,我醒来时,那些脆片已经收拾好,用日历纸包好放在垃圾桶里。”



  “那就是玻璃被打破。”阿义说,一边把卤蛋戳得乱七八糟。



  “不是,玻璃被打破的话我一定会醒过来,何况是将强化玻璃打碎。”我想我的表情一定很古怪。



  “那个老人是个妖怪?”小咪。



  “妖怪个头,要是他是妖怪的话,阿义才打不赢他。”阿纶说。



  阿义哼了一声,说:“妖怪我也照打不误。”



  乙晶端详着我,说:“你快天亮才睡,睡那么少,怎么上午都没看见你打哈欠还是偷睡啊?”



  小咪嘻嘻笑说:“你怎么这么清楚?上课都在看劭渊啊?”



  乙晶也许脸红了,但我不敢看她,赶紧说:“对喔,我一整天精神都很好,眼睛甚至没有干干涩涩的感觉,唱国歌也特别大声。”



  阿义歪着头说:“好了不起,你该不会中邪了吧!”



  阿纶将便当吃个精光,嘴里含着菜饭说:“没事就好,如果真的是那老人把玻璃……嗯,弄碎,进去你房间帮你盖被子,却没杀掉你的话,那他一定对你没恶意才是。”



  小咪点点头,说:“嗯,下次他要是继续躲在窗户外面吓你,你就打电话给阿义嘛,叫他帮你赶走他。”



  阿义得意地说:“嗯,我很闲。”



  我没有回答。



  我并不想为难那老人。



  也许,是因为在家人背弃我的时刻,那老人及时陪伴着我寂寞心灵的缘故吧。



  “下次那老人这样吓你的话,你就打电话给我吧。”乙晶认真地说。



  “谢谢。”我笑笑。
好想好想,有一对翅膀,可以飞上蓝天,飞跃海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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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放学的路上,我格外注意老人的踪影,或许,他正在不远处窥伺着我。



  或许没有,因为我的心脏跳得好好的。



  “你家那么有钱,干嘛不买任天堂?”乙晶踢着小石子。



  “看武侠小说比较有趣啊。”我说。虽然我并不介意买一台任天堂。



  只要乙晶想玩。



  “小说总有一天会看完的。”乙晶皱着眉头,又说:“阿义,你不要边走边抽烟啦。”



  我看着阿义蛮不在乎的眼神,说:“你的头发该剪了,明天升旗要检查。”



  阿义哼了一声,将烟弹到石阶下,说:“不过说真的,你赶快买一台任天堂,省得我常常花钱去杂货店打玛莉兄弟。”



  我不置可否,摸摸口袋里的钞票。昨晚妈给的。



  傍晚,我抱了台任天堂回家。虽然不是我的初衷,但也不由得对这台游戏机感到兴趣与好奇,所以我赶着回家试试。



  轻轻地打开门,很幸运,进门后并没有看到爸爸、以及他那群烂朋友,也没听到妈妈那群牌友的搓牌声。



  只不过妈妈的房间里,却传来细微的声响。



  是呻吟声。



  “小孩子没那么快回来……”妈细细的声音。



  因为阿义不定时的性教育开导,我不是个对男女房事一窍不通的少年。



  “这才像个家。”我心想,蹑手蹑脚地从妈的房间旁,轻轻走到楼上书房。



  进了房间,我正把任天堂放在床上时,不禁笑自己是个阿呆。



  笨死了,我房间里根本没电视,玩个大头。



  我想到储藏室还有一台没有拆封的新电视,于是打开房门,想下楼搬电视。



  一开门,我站在楼梯弯口,楞住了。



  王伯伯一边整理裤带,一边大大方方地从妈的房间出来。



  我的拳头。握着。



  妈慵懒地跟在王伯伯的后面,拨弄着头发。



  我的呼吸静止。胸口被静止的心跳震裂。



  “什么时候还可以再……嘻嘻……”王伯伯的脏手抓揉着妈的屁股。



  “什么还可以?快快快出去,渊仔快回来了……”妈把王伯伯的脏手拿开,一脸不耐。



  王伯伯陪着笑脸,在玄关穿上鞋子。



  我看着这难以置信、恶心的一幕,内心没有悲恸,没有愤怒。



  只有一个字。



  杀。



  我看着妈走进大厅看电视,我茫然走进房间,将门轻带。



  我吐不出一个字,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的眼睛没有泪水,也许眼白已爆出青筋。



  这是我这辈子最屈辱的一刻。



  我的妈,王伯……



  王八蛋!



  我的双拳咯咯作响,怒火煮沸了指骨里的血液。



  冷风从没有玻璃的窗户吹了进来,我看着血色夕阳。



  “我要杀了你。”



  我闷一声,一掌打在书桌上,咚。



  异常沈闷厚实的声响,接着,书桌塌了。



  没有声音,四只桌脚内八字地折断。



  书桌的桌面,留下一个破烂的掌形,掌缘犹自冒着细微白雾。



  讶异怒涛般冲垮我心中的怨忿,然后变成莫名的恐慌。



  我很生气,是啊!



  但这张桌子……虽然是木桌,但也才刚买一年多啊!



  “我有这么生气?!”我喃喃自语,一边蹲下来检视桌脚跟桌面之间的崩口。



  “不是生气,是杀气。”



  我愣了一下。老人的声音?



  我警戒地环顾小小的房间四周。我有幻听?



  “是杀气啊!”



  “你在哪里?!”我忿忿地说,此时我的心已容不下恐惧这类的废物。



  “柜子。”



  当然是柜子。



  我的房间就只有柜子跟床底藏得了人。



  柜子缓缓打开。



  老人从黑暗的细缝中,慢慢吞吞地走出来。



  “你怎么躲在这里?”我问,虽然是白问。



  “因为你的房间就只有柜子跟床底可以装得下我啊!”老人似是而非的回答。



  “你要吓我、缠我、烦我到什么时候?!”我冷冷地说。



  有些人,在遭遇到某些事,某些足以构成人生重大挫折的事后,那么,这个人就会彻底改变。



  我正站在人生的悬崖,地狱的风口上。



  也许,我会变成一个冷漠的人,几年后,治平专案就会出现我的名字。



  “我没有吓过你,我只是想教你功夫,我一身的功夫。”



  老人深邃的眼睛,诚挚地看着我。



  “不必。”我狠狠地看着老人。



  “正义需要功夫。”老人眼中泛着泪光。



  “功夫?我一掌就砸了这张桌子!还要学功夫?!”我对老人的耐性至此消耗殆尽。



  “要!然后你就可以劈山断河,锄强济弱!”老人双手揽后,夕阳余霞照在墨绿色的唐装上,老人的皱纹反射着金黄的光辉。



  “你劈山断河给我看看!劈倒了八卦山,我跪着拜你为师!”我吼着,我已管不着妈是否听见。



  “那……”老人有些局促,发窘道:“那只是形容一下……”



  我大叫:“滚!”手指着窗户外。



  老人摇摇头,说:“要是在几年前,我还真不愿勉强你拜师!我的时间……”



  我一掌奋力拍在窗户旁的墙上,大叫:“你把这墙给劈倒啊!劈倒我就拜你为师!劈不倒就……”



  老人一脚踏步向前,右手以奇异的速度、似快实慢地在墙上印下一掌。



  “就……”我的声音凝结在空气中。



  凝结在空空荡荡、没有墙壁的空气中。
好想好想,有一对翅膀,可以飞上蓝天,飞跃海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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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我的房间失去了墙壁。



  我对失去墙壁这种事,是完全没有概念的。完全。



  所以,我只是呆呆看着寒风灌进我的房间。如果失去一面墙壁的房间还叫房间的话。



  “轰轰隆……筐筐……蹦!”



  墙壁大概砸在我爸的车上吧。



  “跪下!”



  老人慢慢收起右掌,气定神闲中颇有得意之色。



  或许我双膝发软,但是一时间还无法从超现实中醒觉过来,我只是呆站着。



  “男子汉说话算话,快些跪下!我传你一身好本领!”老人喜孜孜地来回踱步,又说,“你好好学艺,别说倒一面墙,想倒几面墙就倒几面墙!”



  我歪着头,呆呆地说:“你……你怎么弄的?”



  老人正要开口,却听见妈急步上楼的声音,老人拔身一纵,跃出空荡荡的……空荡荡的超巨大破口,我急忙往下一看,老人已在巷子的另一头,化成一个绿色的小点。



  “怎么回事!你的房间!?”妈惊呼。



  “不知道,我回来就这样了。”我淡淡地说。



  “你……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妈局促地说。



  “刚刚。”



  我把妈推出房门。扣锁。



  对于我妈,我的心算是死了。



  我彻底放弃这个家。宁愿待在一个没有墙壁的房间。



  在很多年以后,我一直后悔当时这样幼稚的决定。



  有时候,人不会明白自己真正的情感,一旦被深深伤害了,自暴自弃就成为唯一的选项;其实能令自己悲伤的,正是自己最珍贵的感情,因为珍贵,所以永远都不能放弃,永远都不该掉头就走。



  领悟到这个道理时,人,多半已经失去所珍惜的感情了。



  多年以后,我想回家。



  原来爸去大陆了。



  没差,去嫖吧,然后把病射给我妈,再传染给王伯伯。



  至于我那面重创我爸宾士轿车的墙壁,被怪手搬走了。



  妈要我先住到客房,她再请人帮我砌一面新墙,我拒绝了。



  “要我搬,要砌墙,我就跷家。”我说,穿着毛衣在寒风中念书。



  “你……你什么时候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妈气得发抖。



  “是你太久没跟我说话。”我算着代数。



  “你爸回来有你……”妈气道。



  “你去打你的牌,我的房间怎样是我的事。”我皱眉。



  “你要睡觉给邻居看?都十一月了!你会感冒!”妈瞪着我。



  “你再不出去,我就从这个破洞跳下去。反正你过了一个月才会发现我不见了。”我冷言冷语。



  “你说这什么话?!”妈咆哮着。



  “数到三,我就跳下去。一!”我说,放下数学讲义。



  妈一楞,只好留下我一个人。



  其实这个房间还蛮应景的。



  破了个大洞,跟我的心一样。



  冰凉的感觉也一样。



  这还多亏了老人那一掌,把我原本崩溃的家,再敲出一个大洞,让我看看外面的世界。我站在破洞前,看着天上的残缺的月亮。



  “乙晶应该还没睡吧?”我看着电话筒。



  一道快速的身影在巷口飞奔,踩着我爸的烂宾士跳上大破洞。



  绿色唐装的老人。果然。



  “你到底是谁?”我心中已无讶异的感觉,只想知道这老人的来历。



  这老人一身骯脏,但决不是简单人物。



  简单人物不会推倒墙壁。何况单手。



  “你师父。”老人清瞿的脸庞,自信说道。



  “嗯。”我跪了下来。



  这个心态上的转变,不是单纯的“男子汉之间的盟约”,而是混合了想对自己前途投下原子弹的愿望。



  没错,一切的迹象都显示,眼前的老头的的确确身怀高强武功,就跟龟仙人一样。



  但是在升学主义当道的台湾社会中,拜师学武功,不管师父多厉害,这条道路必遭人耻笑非议,绝对是毁灭前途的原子弹。当然,行行出状元。这是放屁。



  我叩下第一个响头,额头隐隐生疼。再见了,我的家,不,我根本不需要向他们道别。



  第二个响头,铿锵有力。我踏上一条乱七八糟的路,拜了一个精神失常的武林高手为师,这点可以令我的家人伤心难过,很好。不,他们根本不会在意。



  我用力敲下第三个响头,非常用力,我的脑袋有些昏沉沉的,这样很好,我将来不再需要清醒的脑袋,我打算将我的一生过得晦暗不明。



  在过去,我没有个性。在未来,我不需要未来。



  “师父。”我叫得有气无力。



  老人摸着我的头,我可以感觉到,老人坚强的手正在颤抖。



  老人流泪了。



  1986年。



  那年,我十三岁,一个不吉利的年纪。



  那年,张雨生还没死,王杰正红,方季惟还是军中最佳情人,他们的歌声整天挂在我房里。



  那年,我遇见了他。



  那年,功夫。
好想好想,有一对翅膀,可以飞上蓝天,飞跃海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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