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被鬼迷住心窍?

  王树宝是家里的惯宝宝。他前头有两个哥哥和一个姐姐,奇怪的是,都长到七岁这年就溺水死了,看都看不住。王树宝养下来时他父母亲又欢喜又害怕,才几朝时就抱到瞎子先生那儿去算命。瞎子说你们命中该死五个细伢子,一色头的在七岁时被河神收走,随你怎么躲怎么防都没有用的呀。王树宝的爸妈当时就给瞎子跪下了,求他千万替他们化解此劫,保住王家这根独苗苗。瞎子先生收下他们的礼,指点他们要在家里院子中间种上一棵桑树,好生呵护了,不能让人攀折,少一根树枝都不行;树好人好,若在7年里这树无损,就可躲过此劫;此劫可躲,小磨难还是有的,这孩子的命最好也不过像座拱桥,两头低中间高,到中年时肯定发达,但晚年又不好了。他父母说老了再说老了的话……我们这就家去种树!

  王树宝的父母回家就从车路河北的果园场挑了一棵笔直的桑树苗,种在院子中间。怕桑树结了桑椹村里孩子耐不住馋来偷摘,又到吴窑镇轮窑上拉了几千砖,把个院墙加得有丈把高。村里人戏说是城墙,促狭的人说是看守所。不管怎么说,好歹七年内这棵树长得枝繁叶茂,完好不损,每年到了季节,结满一树紫红的果子,引得远远近近的喜鹊黄雀野鸽子山喜儿等各式鸟儿一趟趟飞过来,像聚餐,像赶庙会。后来县里的红卫兵得了信曾想到这村里砍掉这棵“迷信树”,因为王家在公社里做干部的亲戚多,弄了顿好饭菜把这帮学生娃打发了,总算有惊无险。

  这王树宝养下来就是体弱多病,像只病猫。脑袋挺大,黄毛没得几根;眼睛也大,就是没神;今天抽惊了,明日发烧了,三天两头抱着驮着上医院,把家里人都磨死了。直到上高中之前,半大小子了,晚上还搂着爸妈睡。到哪儿玩都有爷爷奶奶跟着,生怕他有个什么闪失。他是家里的命根子,比皇帝金贵。

  但这小子却是个非常讨人喜欢的家伙,人长得圆头乖脑的,一张标脸儿奶乎乎的,大眼娃,睫毛特别长,像道帘子扑扇着,嘴巴又甜,遇见人就喊,笑眉笑眼的,人见人爱。又极聪明,成绩好得很。听说这次考上吴窑中学时,村里王村长还特意包了二十块钱给他,说这小子肯定有出息,与其说将来奉承他还不如现在奉承他。旁人都晓得他是说的笑话,事实上村长家有个上六年级的小丫头,他这是存了想做亲家的心呢。

  王树宝来吴中报到时全家出动,浩浩荡荡的。他爷爷特地为他拣了教室角落里的一张床,说睡在里面安稳,静,又靠墙。他奶奶豁着不关风的嘴说,“在家靠娘,出门靠墙”,给老伴为孙子挑选这张床提供了理论上的依据。本来是睡下铺的,但王树宝高低不肯,一撒娇,他爷爷说:“我孙子不肯睡下面,是怕吃上面人的屁呀!好好,全听你小祖宗,上头就上头!”就正好跟存扣睡了。被褥帐子全是他家的,新崭崭的,存扣只用了一个枕头,心里偷着直乐。一家人簇住存扣说好话,要他带住王树宝,说你是哥哥,弟弟从小胆小又不大会做事,你千万要照顾些,我们会有数的。说得存扣怪不好意思的。

  但王树宝的家人也有失算的时候,床虽然在安静的角落,账子后却是有一个大窗户,天气一凉大家都摘了,夜里外面风声雨声黑咕咙咚的,这王树宝就怕,不敢盯外面望。他怕鬼。有时晚上内急了甚至不敢到门口保洁员放置的粪桶那儿撒,就对准门缝朝外射。那门缝处正好有个铜板大小的节疤洞,像是专门为王树宝准备的。倘要解大溲,就非得摇醒存扣陪他上操场边上的厕所。存扣站在外面,哨兵似的,还要和他一说一答地打岔。但存扣从无怨言。

  一天晚上宿舍里不知哪个谈起鬼来了。说咱这中学底下原来是坟滩子,建校时有的棺材都没起掉,说不定这教室下面就有呢。还有的说,门口卖油饼的老头子讲我们这排教室后面汪塘边上枪毙过人,他亲眼见过的,新四军锄奸,杀还乡团,一溜儿跪在河边上,脑浆珠子都打出来了。以后说呀说的就说到厕所里的女鬼和河边上的鬼火来了。黑暗中说得大家怕怕的,就是说的人声音里都有些发抖了。人的情绪是会传染的,你高兴,他也高兴;你怕,他也怕。

  王树宝听的时候就嚷“不要说!不要说!”可大家逗他,偏往玄乎处说,结果王树宝到最后头都埋进被窝里了。第二天早上竟发起烧来。

  有人带了信,王家的一大帮子又来了。他爸妈上街上百货公司买来白纸,把那面大窗户每块玻璃上都蒙得严严实实;爷爷在王树宝脖子上挂上一个水獭猫爪子,说是避鬼神的;奶奶在他的枕头里偷偷藏了请来的一封道士符。在去医院挂水前,奶奶又偷偷在宿舍里为他站了水碗,拿两张黄表纸到河边上烧了,求野鬼不要再惹她的孙子。

  镇医院不远,出了学校大门往东走二百步就到了。中饭吃过后存扣上医院去看王树宝,一家人拉住他,求他一件事,要他们家树宝以后和存扣睡一头。他奶奶说,存扣生得高头大马的,火光大,肩膀上有灯,鬼不敢上身,树宝和他在一起,沾光的。说得存扣啼笑皆非,但还是答应了。他奶奶极高兴,千恩万谢的,特地教老头子冲了杯麦乳精给存扣喝。

  从这以后王树宝就和存扣睡一头。他睡觉极乖,睡着了像个猫儿蜷在存扣怀里,就是有时候爱说梦话,一惊一惊的。他才十五,身上还有一股小孩子的奶味呢,用“乳臭未干”形容他一点不过分,存扣对他很是爱怜,有种做哥哥的感觉。王树宝也对存扣十分依恋,上哪跟哪,难怪秀平说他也是存扣的影子。

  这一天存扣现在仍记得很清楚。那是个星期四的下午,四五点钟,外面下着蒙蒙雨,天有些冷。有几个同学无处可去,就簇在宿舍存扣那旮旯的对过两张床上,有的坐着,有的歪在被垛上,闲聊,天南海北的。存扣和大家谈得很起劲,奇怪的是躺在铺里头的王树宝显得很安静,大眼睛看着屋顶,像在听大家讲,又像是想着什么。外面起风了,细雨打在窗棂上沙沙地响,这时候王树宝蓦地坐起来,手指头颤抖着指着窗子,惊恐地叫到:“妈呀!落水鬼!落水鬼上来了!”声音极其瘆人,叫得大家寒毛都竖起来了。存扣忙抱住他,可他发凶,拼命往外挣,力气大得唬人。存扣突然想起什么,忙叫大伙儿上来七手八脚按住他,自己跳下床,从床肚下面拿出一个大花碗狠狠往地上一砸——可是,真是奇怪——直到今天,存扣仍是想不出个所以然——那只花碗竟没有应声而碎!要知道这地是砖铺的呀,而搞投掷的存扣情急之下那一掼有多大的气力?总之那只碗好像变成了石头,在地上滴溜溜地蹦出了好远。存扣大惊,怒气上涌,拣起花碗,大吼一声,用尽全力往地上砸去,一刹时碎瓷片迸得到处都是,那床上的王树宝也软了下来,喉咙里咯咯地响,吐出一口鸡蛋大的粘黄的痰块来,兀自在床上喘着气,却不能说话。

  农村里老辈人说过,鬼怕砸碗,遇见鬼时拿个碗掼了,那鬼就惊走了,所以今天存扣看到王树宝突然中邪似的说见了什么“落水鬼”,马上就想起了,拿起碗就掼。

  存扣把王树宝对驮着一口气送到了医院,那几个同学也簇在后面跟着。医生为他打了镇静剂,说不要紧,这种病人往往是受了刺激和不好的暗示,经常见到。

  晚上王家就把王树宝用船接回家了,他们说这病单医院瞧不好,要家去求大仙帮他拿才行。

  王树宝被接家去快十天了,存扣心里显得很空落,两个人同吃同睡的,弄惯了。尤其晚上一个人躺在铺上,心里就格外念他,怕他有什么差池,想得心里毛毛的。

  因此秀平提到王树宝时,存扣就叹了口气。他是个重感情的人,看不得身边的同学有啥不好。

  秀平见他叹气,便劝他,没甚要紧,又没害大病,过几天会来的。

  又若有所思地说,是啊,父母亲好不容易把我们盘这么大,想好处呐,有个三差两错就送了他们老命啊。

  存扣怕她想起她姐姐的伤心事,就打岔道:“今儿这馄饨味真鲜,肯定用了虾糠的。”

  又说:“我下次还请你们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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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看到了恋人的裸体

  到了星期五、六,外乡同学的心里就像扭蚂蟥似地蠢动起来,特别是男生,有些积蓄的赶紧花掉余钱,尚存的一些炒咸菜、酱黄豆大家分而食之,反正就要回家补充“军火”了,吃光用光大家沾光,不亦乐乎!

  顾庄在吴窑镇西南十里地。倘从存扣家往吴窑中学说,路径是这样的:过庄东大桥,顺顾庄中学围墙走出庄,到老八队(就是秀平家所在的那个单独的小村舍),拢夏家舍,过北大河(车路河),顺老河堤到万头猪场,到学校。

  存扣总是和秀平结伴回学校。到下午三点多钟,存扣就出发了,这时秀平就在老八队西桥口等着他呢。两个人手里提着咸菜瓶儿,一路上说说笑笑的,个把小时不知不觉就过去了。

  这天存扣来到桥口时却没见到秀平。等了一会不见人来,就往她家走去。她家他来过两次,家里人对他很客气,有一次秀平妈还特地炒了花生待他,上上下下打量他,弄得他怪不好意思的。她大哥和存扣也谈得来。

  存扣推开秀平家矮院墙的笆门子径直走进院中,看堂屋门虚掩着,里面有些水声,料想秀平在家赶着洗东西呢,就没叫她,直接去推门了,想突然出现在她面前让她高兴一下,不意开了门一脚跨进去,就像中了定身法钉在了地上。

  秀平正在洗澡。农村人在家洗澡,先把大桶放在堂屋心,一头搁上小板凳,一头高一头低,把和好的水倒进去汪在前面,人坐进去,两条腿分开搁在桶两沿上,先洗头,中间洗身子,最后洗脚。秀平辫子长,头发多,先在面盆架上把头洗过了,被头散发的。这时她正用心地洗着身子呢,哪里想得到居然有个人推开了她家的门。

  一个十七岁的少女浴中裸体的美丽是不言而喻的,更何况是发育得格外丰满婀娜的秀平!瀑布一般乌湿的长发;浑滚滚的肩膀;柔美的手臂像刚出水的白藕;乳房饱突圆翘,淋挂着珍珠样的水滴;柔滑嫩白的肚皮因坐着波起两道可爱的褶皱;修长滑腻的长腿和两腿之间……所有这一切真真实实地出现在在存扣面前,一览无余。秀平光裸的身体像煽起了一股强热带风暴,肆意冲撞着存扣的视觉神经,让他如梦如幻,让他目瞪口呆。——简直就是传说中的董永撞上了下凡洗澡的七仙女,存扣看到了平常被衣物和矜持掩藏起来的秀平的另一种真切的美丽,璞玉般地青春原始,如同天籁。真个是玲珑剔透,鲜嫩娇艳,活色生香,宛若天人!这种年纪女孩的身体有谁能够欣赏得到?世上大概百分之九十九的男人一辈子都不可能有此福分吧。但是我们的存扣看到了!

  秀平洗得正酣,突然听见门一响,一个人闯了进来,唬得头发梗子都要挓开了,捋开挡在额前的湿发一看,是存扣,忙尖着声音叫:“你、你、你站在这儿干什么——!快关门呀!”两只手顾上不顾下,赶紧把腿儿并在水桶里,水花飞溅,急吼吼地喊存扣:“不许看!不许看!——你上房里去啊!”存扣一醒,跌跌撞撞地逃进西房间,坐在踏板上直喘气。

  秀平手忙脚乱地从桶里爬出来,趿上拖子钻进东房里,忙急急地把身上水揩干净。想到换身衣裳还在西房自已的床上,又羞又急,把门帘扒开一道缝朝西房里喊:“把我床上的换身衣裳递过来呀!”

  存扣一看,原来他钻进的是秀平的闺房。他本想钻秀平妈的房的,慌乱之中又来不及问。小架子床上叠着几件小衣裳,花花绿绿的,有小裤头,有小背心和衬衣。存扣手上像捧的火,他抖抖索索地问:“你、你在哪块啊?”他怕秀平还在堂屋心。

  “我在我妈房里呢。——呆子,你想把我冻死啊!”秀平在东房里急得跳脚。

  存扣把头伸出门帘,一看有只手臂伸出东房门帘直摇,忙上去把衣裳朝她手上一摆,嘴里说:“我……我走了,我去村外等……等你。”秀平说“不要!”,存扣哪里还站得住,拎起咸菜瓶就开门出去了。

  秀平穿好衣裳就到自己房里梳辫子,圆镜子里映着一张桃花似的羞红的俏脸。她两只手灵快地打着辫儿,想着刚才存扣目瞪口呆地聚住她的身子看以及狼狈不堪地往房里溜的样子,不禁噗哧笑出身来,“真是呆样儿!”她又想什么都给他看到啦,这怎么好呀……她咬着自己的下嘴唇,难为情地都不敢往镜子里瞧了。可她心里却是甜蜜的,——被人家看了身子还不生气,我这是怎么啦!

  她梳好头后又在脸上搽了雪花膏,把身上衣裳拽拽调适了,就背上书包出来锁门,把钥匙放在门框边一个墙洞里面,然后到厨房里就着水缸骨嘟骨嘟喝了半瓢水,拎起灶台上装好的咸菜瓶儿出大门赶存扣去了。

  秀平出了村口,一眼就看到存扣坐在河北晒场上的一个石磙子上发着呆呢。她走到他身后了他都没发觉,就用手捣捣他。存扣一惊的样子,回头看时,是秀平,脸陡地红了。“走呀。”秀平轻声说,存扣就站起来,在头里走,秀平在后跟着。

  两人在路上走了几条田埂了,都吭着,不声不响的,谁也不好意思先说话。直到遇到一个小水口子,存扣一跨过去了,秀平却站着,说:“我不敢跨。”

  存扣说:“不要紧,这才米把长。”他不相信秀平不敢。

  “不是的。”秀平说,“泥烂,我怕跌下来。”身子向前倾着,把手够向存扣。

  存扣只好也倾着身子抓着她的手,那边一蹬这边一拉,过来了。

  “你劲真大!”秀平赞道。

  “一般,一般。”存扣今天显得格外老实。

  又走了一段,秀平问他:“哎,你今天怎么突然闯到我们家里啊?”

  “不是的!我不是闯!”存扣蛇咬似地叫起来,急忙辩白,“我在桥口等了你十几分钟呢,你不来, 我就去……喊你么。”“……我又不知道你家里没有大人。”

  “我哥跟人上扬州了,——你不知道么?”

  “不知道。你没说。”

  “我哥带信家来,说他鞋摊儿摆在扬州老西门那儿有个大学门口,生意蛮好哩。”

  “噢。”

  “‘噢’”什么呀!嘻嘻……哎,我妈上庄念佛去了耶。“

  “你妈也做道奶奶了呀?”

  “可不是!她说跟着一帮老头老太烧烧香念念经人就不闷了。在主家做佛事还管斋饭,十几碗(菜)哩。”

  “蛮好的。年纪大的出去岔岔心也好。”

  “我妈太可怜了,一个人在家……如果我爸还在就好了……人老了多不好,要得病,要死,扔下一个……”

  “是啊,人总是要老的……男的一般总在女的前头死。如果我死的话,你还可以再活二十年。”

  “不嘛!我不要你死!”秀平上去抓住存扣手,声音中充满了惶急,喃喃地说:“要死一齐死,你死了我也不能过了……”

  存扣被她牵着手,生怕被路人看到,忙掉头看,幸好没人。

  秀平说:“你怕啥,被人家看到了拉倒。”她噘着嘴,“反正我什么都被你看到了……”

  存扣脸红了,嗫嚅着:“我又不是故意的。”

  秀平就抬头看存扣的脸,脸上春花似的妩媚:“你还说!你还说!你说不是故意的为什么在外不吱声,也不敲门?”

  “你家笆门子掩着,一推就开了……堂屋门也是掩着的嘛……听家里有水声,我料想你在里面洗……衣裳来着。”存扣结结巴巴地解释。

  “哪有人家关起门来洗衣裳的哟!”

  “我……我没想到这一层。”

  “你坏,你就是存心想看人家……”

  “没有啊!没有啊!”存扣脸涨得通红,声音都带哭腔了。

  “啥人哟,”秀平咯咯地笑,“人家逗你的嘛!”又忽然觉得委屈似地说:“人家可是什么都被看去了……眼睛睁那么大。”

  存扣头吭着,窘得恨不得地上有个缝把他躲进去。

  秀平见他窘得不行,便撒开了娇:“不要不好意思了嘛!人家不怪你了嘛!”

  又低着头咕哝:“反正……反正以后你要看见的。”言毕,拿眼偷偷地睃他。

  存扣被她逗得吃不消了,“求求你,别说了!”

  秀平笑得咯咯的,惊飞了路旁稻田里一群麻雀。

  存扣看着黄灿灿的稻子,有些感慨:“过起来真快,稻子倒熟了。”

  秀平说:“是哩。稻子熟了,就要开镰了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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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对母亲诉说心里话

  自从秀平被存扣无意中看见了她洗澡,她对存扣的感情更如被春风拂过的果园,炸开了满树的桃红李白。她在夜里闭着眼睛假寐着,脸上带着羞怯的微笑,像只小牛犊儿,仔细地反刍着那天不期而来的每一个细节,心中是暖洋洋一片,还有慌慌的心跳呀……黑暗中几次要扑哧笑出声来,只好赶快用被头堵住嘴巴。现在面对存扣,她强烈而真切地体会到一种亲人的感觉。爱人的感觉。呵,存扣。她心中再也盛不住愈来愈多的欢喜,往外溢,拢都拢不住。她急着要找一个倾吐的对象。她要告诉她的妈妈。女儿的心思和喜悦不先告诉妈妈告诉谁呢?

  她思谋着用啥方式向妈妈开口呢:是郑重地?还是撒娇地?……其实妈妈是晓得一些的……她开动脑筋做起了文章。羞涩,总是羞涩,让她心慌,心跳如鹿,面对母亲,她几次欲言又止,话到嘴边又生生地咽了下去,她的心里都急出草来了。

  但母亲给了她机会。

  周末。晚上。秀平坐在铺上倚着枕头看书,她妈一掀门帘进来了,笑着说,好久不和我儿聊聊了,妈今天和你打伙儿!秀平就高兴地把妈拉上铺,娘儿俩坐一头,秀平说我想和妈睡呢,就是不好意思。妈就说,呆丫头,这有啥不好意思的,你长得再大也是我的儿啊。秀平把头埋在妈怀里,说,妈,你一个人在家太冷清了。

  她妈见女儿歪在自己怀里,乖乖的,像小时候一样;就是人大了,重了,有些压人呢。她摩着女儿的头说,你爸死得早啊……你大姐秀华不死的话今年也二十五了……现在你哥又上扬州了,妈一个人在家里,出门一把锁,回来还是摸门搭子,想找个贴心贴己的人说话都没有,心里恓惶呢!

  听妈这样说,秀平鼻子就酸了,把头往妈怀里拱拱,说:“妈……不是还有我吗!”

  妈说:“是哩,是哩,妈还有个贴心贴肉的乖乖。”她手在秀平头顶上摩呀摩呀,又用手指头碰碰女儿的耳垂和粉嫩的脸蛋,说:“我乖乖星期天才走妈就盼星期六了,到星期六我就望见我乖乖了。”

  秀平在妈怀里哽咽了:“妈,你真这样想我啊……等我长大了有工作了天天和你在一起。”

  妈笑了:“呆丫头,女大不中留,到时候你要上人家,妈妈再留你就是你仇人啦。”又说,“哪家找上我家秀平也是他家祖上烧了高香的,我家闺女多好呀!”

  “妈——”秀平嗔她妈,“我不把人家,我要陪我妈妈一世呢。”

  妈妈高兴地直呵呵,低下头捏着女儿的手,轻轻地问:“告诉妈妈,心里可有中意的人了?”秀平被妈问得羞红了脸,耷拉着眼皮,噘着小嘴儿说:“妈——你不是晓得嘛……”

  妈笑着说她不大晓得。

  秀平在妈怀里扭麻花似地发嗲:“妈哟——是、是……存扣么……”

  “噢,存扣,就是上我家的那个和你一起上学的俊小伙啊。”她说存扣妈桂香她熟,是个能人呢。可是怕人家眼角高,村长家的姑娘她妈都没眼相呢。

  秀平嘟着嘴说,存扣要我呢,我俩咬过勾了……我们两个人可好哩。

  妈说两个小人好大人也不会反对,等哪天遇到桂香我和她说。

  秀平说,别说,等我们俩一起考上大学了,再说。

  妈说,乖乖,你们要好好上啊,考上了你们好哇,妈就死了也是笑死的。

  秀平说,妈你放心,我和存扣成绩好着呢。

  又说,等我们考上了,又有了工作了,就……就……

  就结婚,就把你妈带到城里享老福!妈接着女儿的口说,高兴得直笑,眼睛里都笑出了泪花。

  “妈吔——”秀平嘤咛着,头埋在妈怀里不肯抬了。

  夜深了。老八队的一家闺房里,一对母女还没睡,亲昵地搂着,喁喁切切……

  存扣至今还异常清晰地记得那个星期天的下午,是下午两点多钟,月红嫂子叫存扣去草堆上抽捆草来烧火,她要熬些水咸菜给存扣带走。月红在砧板上把水咸菜切得细细的,又去院子的花盆里摘些鲜红的朝天椒。存扣爱吃辣,她要把咸菜熬得麻乎乎的。正采摘间,门外进来一个人,脆生生地叫她:“姐,忙着呢!”月红抬头看,见是秀平,忙招呼:“哎唷,是秀平啊,快,快家里坐!”又朝灶房里喊:“存扣啊,秀平来了呢,你出来陪陪,我自个弄就行了。”

  存扣坐在灶间准备烧火呢,听秀平来了,竟有点发窘,不知咋办好。他知道他和秀平好哥嫂是知道一点的,就是说出来也不会反对,但他就是没与哥嫂沟通过。他不好意思。他想船到桥头自然直,等他俩考上大学后,人也大了,那时再说就顺理成章漂漂亮亮的了。现在秀平上家里来了,如果嫂子问起来多窘人啊。所以他听到月红在叫他,却是坐在木墩上站不起来。

  秀平听说存扣在灶房里,就进去看,果然见他坐在锅门口发着呆呢,就笑:“哟,见我来了,就躲起来呀!”

  存扣嘿嘿。挠头。难得的老实。

  月红跟了进来,说:“是我叫他烧锅的。”又笑着说:“我家存扣老实啊,不像他哥。”

  “他老实啊?”秀平咯咯笑起来,“姐呀,你别说他老实,他闷坏哩!”

  “噢?我不晓得!我不晓得!”月红也跟着笑起来。她见秀平这么俊俏,又活泼泼的,心里也是欢喜。

  秀平一见菜板上切好的水咸菜,便说:“姐,你这是替存扣熬咸菜啊?——我替你熬好不好?”

  “你会熬?啊,行啊,你俩自己弄,我去给你们倒茶。”月红乐颠颠出去进了堂屋。

  咸菜熬好了,两人走出来,秀平见存扣身上沾着很多草屑,顺手从晒衣绳上扯下一条方巾替他上上下下地掸。存扣老老实实地站着,被她掸到头时,眼睛直眨。秀平说:“怕啥,又不是打你。”存扣说:“我怕掸到眼睛。”

  月红站在堂屋门口望他们,脸上笑吟吟地。等秀平掸完了,冲着两人喊:“快家来喝口茶。”

  “不哩姐,我妈在家等我们呢。”秀平说着进灶房把存扣的空麦乳精瓶子拎了出来。

  存扣说:“咸菜还没装呢。”

  秀平说:“不装!”转头对月红说:“姐,是这样的。我妈今天熬了酱瓜子渍水黄豆,可好吃呢,也给存扣带了一份。”

  “叫你妈费心,多不好意思!”月红赶忙从桌上端来小匾儿,把里面的花生往秀平兜里装,说带到路上剥剥。装了这袋又要装那袋,秀平直叫:“够了,姐!够了,姐!”

  两个人一前一后刚要出门,正好碰见进院的存根。月红就喊:“存根啊,这是秀平哩!”

  秀平红着脸叫一声:“哥。”

  存根笑咪咪地:“噢,认得,认得。长这么高了。”

  月红也笑着说:“女大十八变,我们秀平俊俏盖通庄哩!”

  “哎呀,姐——”秀平被她说得羞了,拿手捅捅存扣,撂声“我们走了”忙出了门。走出好远回头一看,见存扣哥嫂仍在门口望他们,连忙拉着存扣拐入了一条岔道。(9号贴)

  到了秀平家,秀平妈忙迎上来接过秀平手上的麦乳精瓶子,到锅上装小菜。装满了又用筷子捣捣,礅礅实了,用调羹一点一点往里加。秀平说她妈:“我妈好偏心,存扣比我装得多!”她妈笑她:“死妮子,嘴贫哩!”要她带存扣堂屋里坐。

  两个人在屋里说着话,秀平妈一手端着一碗糖水荷包蛋进来了。存扣一看就有些局促,这是乡下招待客人的大礼,来了远亲至友,亲家新女婿上门,才先打一碗蛋茶奉上,最是客气了。秀平见他愣着,忙叫:“快接呀,我妈烫得端不住了呀!”存扣忙和她上前接下了碗,礅在桌上。一碗多,一碗少,秀平就对她妈嚷道:“妈,哪碗是我的呀!”她妈笑着说:“6个是存扣的,4个是你的。”秀平就噘着嘴把那4个蛋的碗端在自己面前,嘟哝着:“我妈欺人哟……”

  存扣就要把自己的碗跟秀平换,秀平妈忙止住他:“小伙啊,别睬她,她是装呢。小伙,你吃,你吃!”

  存扣脸都红了。秀平妈不喊他名字,喊他“小伙”,这是把他当自己亲孩子叫唤呢!他看看秀平,她正顽皮地对他眨巴着眼呢,脸蛋也是红红的。他用筷子拔拉着蛋,有些结结巴巴地:“婶……婶妈,我真是吃不掉这么多。”就要揩两个给秀平,秀平端起碗直躲,说吃不下也要吃,这是我妈的心意。秀平妈在一边劝,说她煮的溏生,一咬一吮就是一个呢。存扣没办法,只好吃,果然煮得嫩,好吃得很。秀平妈坐在旁边看她吃,脸上笑咪咪地,存扣就发窘,头吭着,吃得鼻尖上都沁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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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缠绵的初吻

  告别了秀平妈,存扣和秀平上了路。秀平今天格外高兴,一路上又说又笑地,还老抢在存扣前头走。中午趁着天暖她又洗澡了,换了件水红色的春秋衫,配条新蓝裤子;脚下是一双洗得雪白的田径鞋。她笑着闹着,跳跳蹦蹦地,那两条大辫子像活的似的,在她屁股上磕碰着,撒着欢儿,晃来荡去。存扣难得见她这样子,疯得跟孩子似的。但存扣喜欢她这样,看她兴高采烈地,他的心里也涌满了暖洋洋的柔情。这些天来他对秀平格外依恋了,夜里老想她,想她的模样,想她的声音,想她的笑,还想……总之,想她的一切。虽然每天秀平都在他的眼皮底下,可还是想。他都有些要笑自己了:我咋这个样子呢?秀平跟他在一起,有时像姐姐,有时像妹妹,有时那眼神那口气甚至有点像……妈妈了。秀平让他太迷恋了。有时他看着秀平的俏模样,心里简直有些不敢相信地问自己:她就是和我相爱的人吗?她就是日后跟自己结婚一世都不分开的那个亲爱的人吗?他太爱秀平了,爱得心里都有些不踏实了;如果有哪个对秀平有什么不好,那他跟这个人拚命的心都有。秀平是他的小爱人,是他的,是他的亲人,做什么事,只要望到秀平,他的心里就无比的安宁和敦实。他已离不开秀平了。

  这当儿存扣在秀平后面走着,秀平高挑婀娜的身条儿在他眼前一览无余,让他欣赏个够。青春妩媚的秀平出落得像一朵才开的月季花,让他看也看不够。他看她挺括的裤子里包裹着的浑圆丰满的屁股蛋儿两边一扭一动地,像藏着两个活兔子,不由就想起那天无意中看到她洗澡的情景,他的腹部就有了种酥软的感觉,那里竟不自觉地有点蠢蠢欲动起来,赶忙落下脚步,躲在高梁秆后面撒了泡尿。

  存扣撒了尿正系着裤子,前面传来秀平着急的叫声:“存扣,存扣!你哪去啦?”忙从高粱后面钻出来赶上去,嘴里应着:“我小便呢!”秀平就嗔他“做啥不说一声啊”。她一想这事他咋个好意思说唦,小腹一紧,竟也有些尿意了,便红个脸对存扣说:“我也要尿了。你替我看着人啊。”也拨开高粱秆儿,踩下路坡。这路下面是一片收获过的山芋地,翻得疙疙瘩瘩地,秀平怕不掩蔽,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河边走,那里长着芦苇,她要钻那里面撒。可一到那里看芦根间长满了草,怕里面有蛇,没奈何,掉头朝上面路上的存扣喊一声“你莫偷看呀”,就要蹲在山芋地里解决了。

  哪知解下裤子刚蹲下来,一泡尿还没开头呢,秀平面前的草棵子里慢吞吞爬出一只拳头大的癞宝(即:癞蛤蟆)来,看见前面有个人,便停了下来坐着,气定神闲地拿两个圆眼睛瞅她。秀平被这绿莹莹的丑东西吓坏了,她尖叫起来,拎起裤子喊:存扣!存扣!快来呀!快来呀!存扣正老老实实背着这边替她站岗呢,蓦地听见秀平狂喊乱叫地,忙回转身拔开高粱就冲了下去,一看是只大癞宝,只一脚,射门似地,把它踢进芦丛里去了,气咻咻地说:“一只癞宝,又不咬人,怕啥?我还以为碰到蛇呢。”看秀平拎着裤子惊魂未定的样子,便笑:“尿过了没有,系上裤腰带走啊。”听存扣一说,秀平便觉得小肚子疼,难为情地说:“没、没有哩……你转过去。”见存扣背过身去,也顾不得羞了,蹲下来裤子一褪,哗啦啦就尿开了。

  憋得久了,又受了点惊吓,这泡尿撒得真是畅快,提起裤子站起来,秀平还舒服地打了两个尿惊。系好裤子,见存扣还直直地站着,便说:“好了,走啊。”

  存扣一醒神地样子:“啊,好了?”转头对着秀平撒的尿古怪地看了一眼,说:“那……那走吧。”

  两人上了路,秀平有些不好意思,期期艾艾跟在存扣后面。忽然看见存扣两个肩耸呀耸地,在咕咕地偷笑呢,不由大羞,在后面推了他一把:“你笑什么呀!”

  存扣没头没脑地说一句:“四十九!”

  秀平说:“什么‘四十九’啊?”

  存扣终天忍不住哈哈笑开了:“我是说你一泡尿尿了四十九秒。”

  “妈哟,坏小子!”秀平冲上去拿拳头打他,“难怪聚精会神呢,数人家女伢子尿尿,不要脸喔!”

  存扣边躲她的拳头边笑,还更说:“尿劲还挺大的,把土都冲出个洞来哩!”

  “没得命喔,下流喔!”秀平听他这样说脸臊成一块红布,更是追着打他。存扣东躲西蹦着,猴儿似地。

  秀平见打不着他,突然站下来,说“不来了,不来了!”,嘴嘟着,脸对着高粱,狠狠绞着自己的辫梢儿,生气了。

  存扣一看不好,知道玩笑开大了。站在秀平旁边,拿眼偷偷睃她;想逗她,又不敢。僵在那儿。

  秀平看存扣在她身边大气不敢出的尴尬样儿,再也忍不住,噗哧一笑,转身用俩拳头直擂存扣的胸:“我叫你使坏!我叫你使坏!”

  存扣见她是假装生气呀,一颗吊着的心才放回了原处。站在那儿不躲不闪,任她在他结实的胸脯上捶得嘭嘭响,看着秀平直咧嘴。秀平刘海儿蓬散散的,脸蛋儿粉朵朵的,黑眼睛水亮亮的,嗔他,嗲他,娇憨可爱,美艳动人。存扣被她捶得浑身舒泰,捶得飘飘欲仙,捶得心花怒放,捶得血脉贲张,竟不由捉住秀平两个雪白的手腕儿,只稍微一带,秀平就嘤咛一声,跌进他的怀里,紧紧搂住他的腰眼不肯丢手了,毛茸茸的脑袋抵着他的肩窝窝,不说话也不闹,要死似地心跳气喘。

  存扣胸前赖着个软绵绵热乎乎的人儿,浓郁的女孩子好闻的体香直往他鼻孔里钻,他再也控制不住,张开强健的双臂紧紧地回搂住她,两个青春的身体就贴在一起了,两个人的唇儿就胶在一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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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婆媳”情深

  好时光容易过,不觉秋去冬来,转眼就到了寒假。

  腊月二十四,是外面做营生的人回家过年的最后期间了。因为这天是“送灶”,马虎不得的。灶王爷升天述职,只要他老人家在玉皇面前哼一声不好,你这主家可就有受的了。你敢不回来?你敢不忙着打扫灶间,焚香点烛敬他?你敢不做糖馅团子粘着封着他的嘴?不敢。农村人不敢。他们要奉承灶王爷“上天奏好事”,然后“下界保平安。”

  存扣妈桂香就是这天下午赶回来的。风尘仆仆的。虽然身子疲惫,却是满面春风,欢天喜地的样子。因为回家了嘛。过年了嘛。她笑咪咪地把从外头带回来的各种年货往下卸,一面问月红:存扣呢?存扣呢?

  月红一面帮妈接东西,一面笑着告诉她:他呀,一早就上八队了。在秀平家玩呢。桂香有些诧异:哪个秀平?月红说就是八队的那个秀平啊,他同学嘛。接着又一五一十把两个小东西相好的事说给她听了,把个秀平夸得七仙女下凡似的,又俊俏又懂事能干,对存扣又好。桂香说瞧你说的,不就是来娣家的那个黄毛幺丫头嘛,我见过,又瘦又小,我看不咋的嘛。存根在旁插一句:妈,女大十八变嘛,这丫头确实出落得不丑,通庄都难找。桂香半信半疑的样子,说果真好,我也不反对,反正要跟他寻人;就怕小人儿弄得心花花的影响学习,这是大事情。存根说,没事没事,考得蛮好,两个人都是班上尖子。“好,叫存扣明儿把姑娘带家里来让我看看。”兀自洗澡去了。

  第二天早上存扣就把秀平带家里来了。桂香正好上大街上买鞭炮纸烛,回来刚跨进院门,就看见一个姑娘正坐在太阳底下埋头洗着一大桶衣服呢,两个大辫子挂在肩下,大红毛线衣袖子捋到肘弯,露出雪白的手臂来,在搓板上熟练地洗搓,见人来了,头一抬,桂香的眼都瞧直了。饶是她在江湖上走南闯北,也极少见过这般标致的妹子:粉白娇嫩的瓜子脸上一双水溜溜的大眼睛,挺鼻梁,小嘴儿,齐着眉毛的刘海儿因洗衣服弄得有些蓬乱,渍在亮堂堂的前额上,平添了几分娇媚。秀平见存扣妈回来了,忙站起来,嘴里轻轻地却是脆生生地唤一声:“姨娘,你家来了!”两只手局促得不知道往哪摆,水滴滴的;脸羞红了,像飞上两朵桃花。这一站桂香更是惊喜:这娃儿,长腿高胸的,腰肢又条苗,端地生得又清爽又有福相,真是个美人胎子哩,我家存扣倒是有眼光哩。心里高兴,嘴上也就甜了:“哎唷喂,是秀平乖乖啊,到我家里来哪个叫你洗衣裳的唦!”

  “妈,是我叫她洗的。”屋里月红答腔道,“我看秀平在屋里六神无主的,就叫她帮我洗下子衣裳,我腾出来收拾收拾准备中饭哩。”

  “你也真是的,秀平是客,哪作兴啊!”桂香笑吟吟地进屋去,把篮子里的香纸蜡烛和炮仗挂鞭一一放在条台的菩萨面上,回头见秀平又坐下来吭哧吭哧地洗起来了,就招呼她:“先别洗了秀平,家来,姨娘和你谈谈家常。”

  秀平就进屋来。桂香叫她坐在门槛边一张大凳上,有太阳晒着;自己拿张小矮爬爬凳坐在她面前,亲热地把秀平一只手抓在手里,口里赞道:“小手儿又白又软和,还是馒头手哩!”问长问短。秀平有些扭捏,头吭着,听她问一句答一句。当桂香问到秀平生日时秀平却不响了,月红在旁边插上来:“妈,你怎问人家八字呢!”桂香呵呵笑了:“我到忘了,不问,不问。”但秀平又说了:“是九月十七。”桂香说:“好啊,收稻时养的。不丑,不丑。”月红说:“妈,你又学算命哪!”桂香大笑:“妈不会算命,但妈看得出,这丫头好命相!”

  这时存扣躲在房里手里假装拿本书,其实在侧头斜脑地听外面的声音呢。当他听妈跟秀平谈得甚是契合投缘,妈笑得咯咯地,心里就欢喜得不得了。

  吃中饭了,秀平抢着上锅装饭,桂香替她端碗。最后盛汤了,满满一大盆,桂香上去接,秀平说不用,左手稳稳端着,转身又顺手在筷桶里抓了一把筷子,进了堂屋,平崭崭地把汤盆放在桌上,替大家分筷子。桂香跟在后面看着,眉开眼笑的。

  吃饭时桂香说存扣吃相不好,叭嗒叭嗒嘴,猪似地,不像人家秀平,文文雅雅,一点响声都没有。说得两个人脸红彤彤的,一个是羞愧,一个是害羞。桂香接连搛几块肉往秀平碗里装,秀平说不要了不要了,又把肉搛给存扣和小俊杰。俊杰上一年级了,平时月红和存根都惯得不得了,把他养得肉墩墩地,特别爱吃肉。他来者不拒,一口一块,吃得嘴上都是油。桂香就说,秀平你不要跟他们客气,你要多吃点,正长身体呢。秀平说,我怕胖呢。桂香说:瞎说了,女伢子哪有不长肉的,我做姑娘时称过一百四呢,人家都喊我小胖子——古语说,“好女一身膘”嘛!存扣蓦一声问道:“那好男是什么呢,妈?”“呆儿子,‘好男一身毛’嘛!”桂香脱口而出,存扣听得脖子都涨红了;秀平也捺不住用手掩住嘴咕咕地笑了;存根一口饭还在嘴里呢,一扭头笑得咳咳地,饭米喷了一地,引来门口的鸡子争先恐后地进来抢着啄食。

  吃过饭秀平又是抢着收拾。坐了一会儿,秀平说要家去了,说好了今天掸尘的。她哥昨天也从扬州回来过年了,因为腿不好,登高爬凳还得靠秀平。

  桂香就进房拿了两包茶食出来;又把一个红纸封儿往秀平手里塞,秀平躲闪着不要,桂香就说:“乖乖,应该要的,不作兴不要——过年还有呢。”硬塞在秀平口袋里了。

  过了两天,桂香就跑到老八队去找来娣了。来娣一看到一脸笑的桂香就晓得她的来意了。两个大人也不转弯抹角,直接说起两个娃儿的事来,好像这亲先前订妥了似的,笑得咯咯的。桂香说,这两娃可真天生的一对,龙是龙,凤是凤,天下难找——我晓得得晚,没准备,又是过年,反正我们两下大人说白了,也不急,等放暑假找个三媒六证把亲订了,多弄几桌酒热吵热吵!——一切我来,你就别烦了。秀平妈乐得合不拢嘴,有你这个大能人亲家,我烦什么,不烦不烦,一切听你的,你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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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少女如花般绽开

  秀平是开春以后开始流鼻血的。开始她也不放在心上,连续有了几次,就对存扣讲了下子,说大概血流多了,头还有些发晕呢。存扣问她是不是“破鼻子”啊,秀平说不是不是,以前没流过。存扣说这就邪门了;这血金贵哩,流多了就贫血,贫血了就头晕,要看。就陪秀平到校医那儿。校医说没事,说这是鼻粘膜干燥板结的缘故,起春的风比较干嘛。抠了揉了就容易出血。要她平时多喝点水,又开了几支红霉素眼药膏,叫秀平往鼻子里涂搽。存扣感到奇怪,问治鼻子咋用眼药膏呢。医生说,可以,主要是用来湿润鼻腔的。

  秀平按照医嘱每天搽鼻孔两次,不是十分管用,还是又流过两三次。存扣说,这怎么好,我和你上镇医院去看吧。秀平说,先别忙,再等几天,参加完县运动会回来再说吧。

  可存扣心里总是有点忑忐。

  比赛的日子到了。那天他们上的下午一点半的船,学校距县城80里水路,要开四个钟头。这是秀平第一次进城,她笑着对存扣说,长这么大她还没去过离家三十里路开外的远门哩。在轮船上她兴奋得像个孩子,跑到前跑到后的;手攀着舷窗朝外张望,看到新鲜的就嚷着要存扣跟她凑在一起看。看得累了就靠回椅子上,在机器的马达声中唱歌儿。歌不唱了就把存扣手拉过来用指甲钳替他剪指甲,剪过了用背挫细细地磨,修得圆溜溜地。没个闲时。

  吴中运动队下榻在县杂技团招待所,晚上吃饭时一桌子好菜,农村孩子有好多名儿都认不得,更别说吃过了。比如红烧马鞍桥,糖醋排骨,炒精片,炒三鲜。虽然乡下也有这些原料,但哪里烧得这么精美和奢侈。真是大开眼界又大饱口福。也不晓得学校怎么舍得的,奉承他们拿名次哩。一上来个个还文雅雅的,以后看有两个初中的小队员筷子不住地伸,大家也就不客气了,争着往碗里搛——存扣见秀平喜欢吃那种叫“扬州狮子头”的大砧肉,忙拿着她的碗替她又舀了一个——到最后简直有点像抢了,以至坐在旁边圆桌上和田垛中学的老师一起喝酒的黄教练不得不走过来干涉:“不许抢!像什么样子!”

  吃过饭黄教练让大家出去在附近走走玩玩,不许走远,8点半前要赶回来开一个赛前讨论会,然后——“早早睡觉,养精蓄锐!”孩子们高兴极了,三个一群五个一档地结伴出去了。

  存扣和秀平走到附近的英武路上,虽是条老街,但两边店铺林立,彩灯闪烁,路上人熙来攘往的。见没人跟着,存扣任秀平牵着手,在人群中穿来拐去的。存扣十四岁时来过县城一趟,当时他大便带血,看了好久不见好,后来他妈想到县中医院的刘院长的是本顾庄人,算起来还沾着点远亲,就带着存扣来县城找刘院长。检查后发现是肠子上离肛门三四寸的地方长了个黄豆大的息肉,开刀把它拿掉了。存扣在县城呆了整八天,第四天他就能起身出去走动了,所以对县城的热闹地方他是知道的。他要带秀平到英武路顶头,那里有个“胜利剧场”,剧场前有个小广场,四周开了各式各样的店,灯光亮灿的,是县城最热闹最好玩的地方。

  水乡农村不通公路,自行车很罕见,但城里就不稀奇,路上穿穿的。听后面打铃声,秀平就让人家,东躲西躲的很是狼狈,反而叫后面人无所适从,骂了起来。存扣就告诉她,听到后面打铃你走你的,人家不是要你让,是提醒你后面车来了的意思。秀平有些气恼,说我哪知道啊,真是!

  到了胜利剧场了,这地方确是热闹!且不说那剧场门头子多么富丽堂皇,霓虹灯的各种颜色打架似的,你一走,我就来,你走了,我在后面赶,好玩极了;单是门口那些卖小吃的就让他俩眼花缭乱了。秀平马上忘掉了刚才的不快,各样小吃挨个瞧过去,最后瞧中了热豆腐干儿,一角钱四块,她掏出“百雀羚”盒子拿出二角钱,一人四块,趁热吃,又辣又香,烫得嘴直咂。吃过了她又站在人家茶鸡蛋炭炉子那儿不走了,存扣忙掏钱卖了两个,一人一个。秀平吃东西时两只大眼睛东瞧西睃地,到处都感到新鲜,她指着大海报下面一溜儿黄包车要存扣快看快看,像旧社会了!存扣看到那些戴着旧毡帽或站在车旁或坐在车上待客的黄包车夫,就知道她触景生情,想起电影上反映旧上海滩风云的镜头了,说这有啥稀奇,你付钱,他拉车,很公平,新旧社会都是这个理儿。秀平嘟起嘴,说人家不晓得嘛,我又没上过城里。

  两人往回走,兴高采烈地。秀平看到稀罕的东西总是走不快,要望。存扣在旁边催她,说聪明人看一眼,小呆子望到晚,教人家一看就知道是乡下人。秀平就说,乡下人怎么啦,没乡下人城里人吃什么,还不个个饿死。又说,再说……等我们考上了,也做城里人了嘛。存扣说,那是,那是。

  走到一个叫“海池”的小湖边,岸边的垂柳下面有恋人在相拥接吻,秀平用手指着对存扣轻轻说:你看,你看。存扣急忙说,快莫指,被人家看到了打你的。秀平调皮地吐吐舌头,忽悠个眼睛盯着存扣看,把存扣看得心毛毛的,说你想干啥,别乱来呀。秀平说不乱来,学人家套个膀子总可以吧,说着不由分说就挽住存扣的臂,存扣唬得连忙甩掉她,说“前面到了,前面到了”,往招待所宿舍直溜。秀平在后面笑得咯咯地,叫他:“等等我呀!”

  这次存扣报的全是投掷:铅球、铁饼和标枪。秀平是中长跑:四百、八百、一千五。投掷项目最是舒服,参赛运动员靠二十个,投掷一次要等上老长时间才又轮到自己,存扣就逮这个空儿看秀平比赛。秀平在赛场上十分抢眼,因为她穿着条很土气的肥大的红色裤衩,别的运动队的队员们都有统一的田径短裤,唯独秀平没有,可没有田径短裤的秀平却冲在最前头,大红裤衩被风扯得像一面鲜艳的旗!存扣看得热血奔涌,拚命地鼓掌,却发现眼泪已流下来了。

  比赛结束,存扣拿了铅球第二,铁饼第三。标枪没拿到名次,因为在吴中平时打的都是竹标,比赛时却用的标准的金属标,使不惯,标杆儿在空中直抖,落下时一次都不破土,当然没成绩。黄教练安慰存扣,不错不错,你已经圆满完成了任务,我们不晓得县里今年改金属标了,回去我们马上引进。

  秀平却真是出足了风头,一个平时偶尔参加训练的非运动队员,竟一把头拿了两个第一,一个第三,乐得黄教练和领队们都合不拢嘴了。大会奖了秀平二十块钱。

  秀平就拿这二十块钱和存扣走进了百货公司,花一块七替她妈买了条藏青蓝的方巾,又用九角六分钱买了一个小钱包,粉红色的,很精致,上面印着鲜花和小白兔,秀平很喜欢,把拉链拉来拉去的,直笑。她问存扣想买个什么,她替他买,存扣说不要不要,我不缺啥——钱省省,别瞎用。秀平把钱放在新钱包里,那个“百雀羚”盒子就不用了,里面还有几枚五分的硬币,秀平把盒子在手中摇得哗哗响,说你要不要,存扣说给我唦,也在手上摇摇,说蛮好的,我就用它攒硬币玩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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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在摸索中达到高潮

  礼拜六回来两人在路上格外兴奋。存扣书包里揣着两张大奖状,他要把它们贴到堂屋的菩萨面上,他从小获得的奖状太多了,杂七杂八的,一面隔墙上全是,可这次得的奖状最好看,级别也最高——县里的!至于秀平,她不但有三张奖状,而且裤兜里有奖金睡在新皮夹子里,还有捎给妈的方巾,她可抖了,她要在妈面前显摆、炫耀,让妈开心。

  天阴着。半路上飘起雨丝来。存扣说咱快走,雨大了淋在路上就糟了。两人转过一片树林,远远望见夏家舍渡口的渡船才撑离了码头,连忙奔跑过去,一面拚命地喊“过河啊——”“等等我们——”梢公却不睬他们,在上风撂一句:“风大……等下一船吧……”

  牛毛细雨,尖尖地打在脸上。风也大起来了。两个人站在圩堤上,有些冷簌簌的。河面很大,有二百公尺,这一去一来起码有个十几分钟,存扣说这不行,身子回了凉会感冒的。四下里一望,见不远处汊河边上有个扳大罾的窝棚,便说,我们去那儿等下子。

  大网高高地悬在河面上,扳罾的晚上才来。窝棚不大,靠窗子的地方安着个大方向盘似的辘轳;一张简易的木床,上面扔着一条旧棉被,没叠,乱乱地堆在床角;地上扔满了烟屁股,这是扳罾人苦熬黑夜的证据。秀平一进屋就用手直扇鼻子,说里面味道太难闻。存扣说,唉,躲几分钟我们倒出去了,忍忍吧。

  门上草帘子放下来,棚里有些朦胧。风雨挡在了棚外,棚内就显得安静而温暖。仄逼而暗昧的空间使靠坐在床边上的两人忽然局促起来,都不讲话,能清晰地闻见对方的鼻息。体温从彼此膀子上互相传递着,真切而异样的的感觉让存扣竟有些发抖,怕秀平感觉出来,努力遏制着,却事与愿违,竟像打摆子了。秀平问他:“冷呀?”把身子更靠紧些,那头就温柔地歪在存扣肩上了,秀发撩在存扣的耳腮间,弄得他痒痒地,转过头看时,鼻子里就钻满了热哄哄的少女的体香,他抖抖索索地用右手从秀平身后搂过去,秀平的身子也就随着哆嗦起来,几乎同时,两个人转向对方,搂拥在一起了。

  秀平软绵热乎的身体在存扣怀里悸动着,脑袋拱在存扣下巴颏下,娇喘吁吁。两个人笨拙地拥着,心里却感到难受和空虚,显然这样的坐姿不利于身体的充分接触,他们渴望完全地磨合和够份量的压力。他们很快站起来面对面地相拥,使劲再使劲,秀平站不住脚,屁股往床上一礅,身子朝后仰去,环在存扣脖颈的臂却不肯松开,存扣就整个伏在了秀平软绵绵的身子上了。秀平发出一声快活的嘤咛。这时的存扣像个抢奶的崽娃子,在秀平脸上头发里脖子下到处乱拱乱碰,秀平脸上滚烫,气喘着,忍不住呻吟起来,手却没肯闲着,在存扣头上后背上乱摸。终于两个人的嘴对在一起了。这对懵懂的少年还不谙吻技,牙齿碰得咯咯响,秀平只好嘬起唇来让存扣吮咬得生疼——这家伙,跟疯子没有二样了……

  直到外面远处传来艄公近乎怒吼似的喊声,两人才从纠缠和晕炫中醒了过来。匆忙整衣裳理头发,钻出草帘时被风夹着如麻的小雨打了个激灵。艄公穿着雨衣站在船头上,用篙稳住船,很不高兴地对着从圩上小心往下走的他俩叫道:“你们两个跑到哪儿去啦,把人喉咙都喊破了!”存扣连忙喊,大叔,对不起,我们在前面扳罾棚里躲下子的。艄公说“坐稳了,一边一个”,拔篙就撑,看两个人在风雨中没遮拦地受着,说,艎板下有两块塑料布,快拿出来顶着。

  夏家舍离老八队两里路,两个人连跑带溜,一刻儿功夫就到村了。饶是如此,他们还是被雨弄得精湿。到家门口时,坐在对过门头子里择菜的翠珍大婶叫住他们:“哎哟喂,淋成这个样子!——秀平啊,你家的钥匙在我这块,你妈上庄念经去了,老凤喜死了;说煨了个鸭子礅在里锅里叫你热热吃,饭你自己烧,她不念到半夜不得下场的!”

  秀平接过钥匙抖抖索索地开门,大婶又叫她:“两个人赶快家去把湿衣裳换掉,受了寒凉就不得了了!”

  两个人一进门,首先把奖状拿出来,在路上都以为要湿了的,还好没有。秀平叫存扣把外衣脱下来,存扣三下两除二脱了。里面的背心和短裤也潮了,秀平到大柜里拿出他哥哥的一件汗衫和一条大裩子扔给存扣,看他冻得抖抖的样子,说快到我房里换掉,拱到被窝里焐下子,都像个眦牙鬼了!

  秀平替存扣把衣裳挂到灶间晾起来,又三蹦两蹦地奔回屋,在门帘外叫:“换好没?”存扣说换好了。她就掀帘子进房,看存扣用被子把自己裹成个大粽子,只把个头伸在外面,脖子都看不到,不禁噗哧一笑:“熊相喔,这么怕冷!”又喝令他:“把头转过去,我也要换!”

  存扣就乖乖地转过头去。听她开衣柜的声音,听她窸窸窣窣脱衣裳穿衣裳的声音。秀平在后面打趣他:“耳朵支楞得直笔笔的,在聚精会神听什么呢!”存扣马上就说:“我没有听。”头一缩拱进被窝中去了。

  秀平换过衣裳,连同存扣的背心裤衩一同撂进桶里,端到外面放上水浸着。回房时见存扣头还缩在被窝里,便蹑手蹑脚走上踏板,对着存扣屁股拱起的地方狠狠一巴掌,嘴里喊着:“嘿!好了!”

  存扣被她这一掌打得屁股麻乎乎地,把头从里面伸出来,看秀平穿一身印着碎花的棉毛衫裤站在踏板上冲他笑呢,穿着内衣的她把浑身的线条勒得纤毫毕现,真是美极了!秀平见他盯着自己呆看,脸一红,从灯柜上拿起一把红梳子,说我要梳头,走到梳妆台那去。

  秀平把两条辫子放下来,肩上像泼下黑色的瀑布。存扣从后面谛视着她,看她歪着脑袋一下一下地梳,这种充满温馨的女儿情态把存扣迷住了。紧身的内衣使她的手臂和肩膀看上去是那么浑圆;从上往下看,分开的肩,收起的腰,丰满翘起的屁股,结实多肉的大腿,圆溜的小腿肚儿,露出一截藕白的脚腂,分分合合的弧线曼妙无比。虽然是白天,昏昧的天气更加强调了秀平形体的光影对比,使凹处更凹,使凸处更凸,凹凸有致,跌宕起伏,妙趣天然。白手,红梳子,黑头发,舒缓的动作,如电影中的慢镜头……秀平梳啊,梳啊,是要把自己梳成一株柳,一支苇,一朵花……梳成存扣眼中的经典么?

  存扣在床上不霎眼地望着秀平。一声不响。屏息凝神。仿佛轻咳一声就会使这美丽的情景化为云烟。这个唯美的孩子,这个有着天生浪漫气质的少年,他对美有着一种异乎常人的敏感和领悟,秀平的梳妆让他感到彻头彻尾的惊艳和美的臣服,在一瞬间有一种别样的情绪潮水一般袭上他的心头,他忍不住泪水涌了出来:这是一个浑如璞玉的17岁少年的感恩和欣喜之泪,是为秀平流出的爱之心泉!

  秀平对着镜子一心一意梳着头。在晓得在她不远的身后,她的床上,她的被窝里,有一个属于她的人在不声不响地看她,她的动作越发慢了下来,她心中好安详,好温暖。她穿着内衣儿,在自己亲爱的人面前对镜梳妆,这是多么温情的境遇,好像……她看到镜子中一张羞红的脸;想起几十分钟前在那窝棚里的情景,她的芳心不由加快了搏动,隐隐约约地预感到将有什么更加……事儿要发生,就在她这间闺房里,在这飘摇的风雨中……握着梳子的手停滞了,身子一颤,她感到了冷。

  这时候她听见后面轻微的啜泣。很轻,似乎在压抑着,但在这安静的房间里还是被秀平的耳朵敏锐地捕捉到了。她讶然地转过身,她看到了一双深情地凝视着她的婆娑的泪眼。她忙走过去,坐在床边上,如姐姐样蹙着秀眉,秋水般的眼睛闪着不安和疑惑:“你为什么哭?是……不舒服?”伸手摸向存扣的额头。

  存扣从被窝中伸手捉住了这只手,他仰在枕头上,鼻翼翕动着,他的眼神完全是一个孩子,委屈,可怜,充满了接受抚爱的渴望。眼泪盈满了,变成大颗的泪珠,顺着鼻翼滚下来,他哆嗦的嘴里就吐出这几个字来:“我……爱你,姐。”

  秀平一下子泪眼迷濛。这是存扣第一次面对面的对她说“我爱你”,更在后面加上了一个“姐”。她知道这是存扣掏心窝说的几个字,金子都不抵它。她用另一只手盖在存扣的手上,哽咽着轻轻对他说:“弟,我……也爱你!”把头低下去,用娇嫩的脸颊去挨存扣的脸,两个人的泪淌在了一起,她用唇去嘬,用舌去舔,她吻他的额头,眉峰,眼睛,耳朵,鼻,腮和唇,面面俱到,细致精密。她的长发垂下来,如密挂的藤萝,把一张皎洁的脸盘藏在里面,星子一般的眸子在里面闪亮,花瓣样的红唇温暖而湿润,吐气如兰,麻痒痒地在存扣脸上游走。仿佛心有灵犀,她软绵的舌尖伸进了存扣的口中,马上被吮住,死也不肯丢了。一瞬间一股强烈的电流传遍她的全身,她颤抖起来,伸手掀开被窝,像只大猫一样滚了进去……

  两人在被窝里紧紧拥抱。他们呼吸着对方身上撩人的体香。原始的情欲在苏醒。他们疯狂地接吻。存扣的一只手滑进了秀平的棉毛衫,在她丰饶的上身乱摸,手触处一片滑腻和滚烫。他的意识便回到了婴儿状态:他捉住她一只乳房,牢牢地捉住,生怕它像一只鸽子扑腾出去;他把毛茸茸的脑袋钻进棉毛衫,用嘴逮住另一只,只一吮,便吮出了一阵乱颤和呻吟。他们的身体到处在发生情况,勃起,膨大,翕张,分泌;唾液咽得山响。仿佛投桃报李,她也抓住他一样东西。她的手心感受到了满攥的充实,火烫,血脉“噗噗”地跳动,仿佛是一件活物,如阵前雄健的骏马,焦躁地嘶叫,刨着铁样的蹄子。他立刻就不安地扭动起来,喘着大气箍紧她,并把手插进她的腿间,手指在濡滑的蜜液里不住地探索……他俩没有做大人的事情,但他们照样在扭动和抚摸中走上了快乐的颠峰。他们感到奇怪极了。

  他们心满意足,轻轻搂抱。像小夫妻。彼此亲爱地凝望着。他们开始交流心得。

  “弟,你刚才真大。像电筒……”

  “姐,你水真多……”

  “嘻嘻。”

  “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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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她开始流鼻血

  参加县运动会过后不久,秀平的鼻子又发生了流血。

  那天早上起床,秀平感到鼻子有些痒,用手揉时,手上竟沾有血疤子,再低头看,被单头上血斑点点的,就知道夜里鼻子流过血了。这次鼻出血使秀平心情恶劣起来,连续两天在班上闷闷地,不大搭理人。存扣看她脸色不大好,神色也不对,逮个空子问她怎么啦,秀平就哭起来,气恼地说自己得了啥倒头病啊,鼻子倒又淌血了,头还晕,提不起神……这怎个好啊。存扣说那咱去镇上医院看啊,有病闷在心里总不是个事啊,血老这个流法人咋吃得消呢,赶快去看!秀平说别忙,等几天我妈要和翠珍婶子上窑集逮猪崽儿,到时我要妈陪我去。存扣说,嗯哪,叫妈帮你好好查查——到时我也去。秀平说:嗯哪。

  也是碰巧,秀平的姐夫大勇有一个建筑公司的朋友,帮他在吴窑弄了十几吨优质水泥,大勇得了信马上雇了条挂桨船赶早过来运,装好了船差不多也就到了吃晌午饭的时候了,大勇心里高兴,对朋友和开挂浆的老秦说,咱们到街上馆子里去弄几盅,正好我有个小姨子在这里读高中,我去把她喊过来一起吃。

  大勇在校园里问七问八地转了好一阵,才摸到秀平的宿舍。宿舍里闹哄哄地,今天食堂里加餐,大白菜烧猪肉,值日生聚精会神地在分,肉的多少和肥瘦要大致差不多才行,否则会有意见的。女孩们或站或蹲,把菜钵子伸成个圈,你一块,她一块,你一勺,她一勺。个个目光炯炯,又兴高采烈。小阿香爱吃肉,馋态可掬,尖着声音叫:“那块五花的给我!那块五花的!”大勇感到有趣,在后面笑起来,秀平扭头一看,惊奇地叫:“姐夫,你从哪来的呀!”

  大勇说:“我来装水泥的——别吃了,跟我上街吃去。”秀平就把刚才分的菜倒回菜桶,说把你们吃。跳雀似地跟着姐夫出去了。

  要出校门时秀平突然慢下来,红着脸叫了声:“姐夫。”大勇瞅瞅她,马上笑了,说:“是想还带一个?”秀平忸怩着不好意思说话。大勇就打哈哈,“好了好了,快去把存扣叫来吧。”

  秀平飞快地跑到存扣宿舍。他已经在吃了,嘴上油光光的。秀平叫他别吃了,跟她一块上她姐夫那里吃去。存扣不肯,说我不去,我都吃了。但看到秀平脸挂下来了,只得悻悻地放下饭钵跟她出来,嘴里念念叨叨的:“我和你姐夫又不熟,不尴不尬的……”秀平笑着解释:“不熟更要见,慢慢就熟了嘛,以后不也是你姐夫?”

  大勇要了不少菜,开了瓶白酒。他见存扣高高大大的,很英武,心里很高兴,也在存扣面前摆上个酒杯,存扣连忙捏在手里不让倒,说:“姐……姐夫,我是学生,不能喝酒的。”大勇说:“没事,就弄盅把盅,反正又没老师看见。”存扣正踌躇,秀平说:“姐夫,你别叫他喝了,嘴里有酒气呢,被人闻到了告诉老师可是要吃批评的。”大勇笑着说:“好好,不喝就不喝。——好嘛,现在就晓得维护存扣了!”大勇的朋友也晓得两个孩子的关系了,在一边调侃:“现在不喝不代表以后不喝,你这个姐夫以后有得喝哩!”说得秀平和存扣脸上通红。

  席上存扣提到秀平流鼻血的事,大勇很惊讶:“噢?还有这事!你姐没告诉我。”秀平说:“姐不晓得。也就这个把月的事。”大勇说:“难怪这次我看你脸色不大好呢……这样吧,下午我抓紧和你去医院检查一下再走。”秀平说那我要上课呢。存扣说不要紧,第一堂是历史,我替你跟老师说下子,难得姐夫在这里,你治病要紧。这时老秦插上话:“小妹子,鼻子老流血不是好事啊,我们村上……”看见大勇拿眼色止他,把后半句咽到肚子里。

  在医院里几项常规检查后,那个姓张的医生盯着报告单看了好久。大勇递上支烟替他点上。张医生把一口烟徐徐吐出来,转头对站在旁边的秀平说:“你先去上学吧……没啥大事儿。我还要分析一下报告单,让你姐夫等会儿吧。”秀平说我还没拿药呢。医生说暂时不用吃药,多喝些水,注意点休息。秀平听说没事,心里蛮高兴,跟姐夫告了别忙下楼走了。

  看秀平离开了,张医生面色严肃地对大勇说:“这孩子病不大好啊,血液有问题。——我不敢跟你确诊,你最好赶紧和她上苏州去检查下子。”大勇脸唰地白了,他知道苏州有个血液病治疗中心,是专门治白血病的,当即结结巴巴地说:“你、你是说……她得了……”“对,很有可能是白血病!”

  大勇捏着一迭检查报告单昏头晕脑地来到码头,上了船一屁股坐在水泥袋上,对老秦说:“快开船!快开船!”老秦说:“怎么,不对头?”大勇掏出烟点上,猛抽几口,鼻孔里冲出两股烟来,说医生不能确诊,要我上苏州呢。老秦一听,拿着摇手的手僵在那不动了,愣了半晌,说一句“花朵朵的伢子,可千万别……”唉一声,狠狠摇响了机器。

  第二天上午十点多钟秀平的姐姐、姐夫和妈妈全来到的学校,直接奔班主任徐老师家,送了一袋子刚摘下的青豆,还有一篮鸡蛋。徐老师亲自上教室把秀平叫到家里来。秀平妈见女儿来了,喊了一声“乖乖”,上去一把抓住秀平的手。秀琴忙对妹妹说:“秀平啊,今天我们专门来接你上大城市把鼻子检查一下——你鼻子老淌血怎么也不告诉妈!”秀平刚要开口,姐夫又接着说:“是这样,我看昨天那医生没个苋子和米说出来,不放心,今天就和你姐姐来带你上大城市去认真检查下子,把这流鼻血彻底治好了,省得以后影响学习。”秀平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着急地说,不行的,这得掉几天课呀!徐老师说,治病要紧,你放心去,落下来的课到时老师替你补上;又要几人吃了饭再走。大勇说,不客气了,就走,船在外面等着呢——回去还要收拾收拾,下午两点的班船。

  这时第三节课下了,存扣寻过来,看秀平妈和姐姐、姐夫都在,称呼了人后就问怎么啦,秀平就告诉他要上苏州治鼻子的事,说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真急死人了,就要哭。她红着眼圈儿要存扣帮她把课桌里的书收拾好,要他把笔记做做清爽,等她回来后抄。说到这里阿香也来了,秀平要她把床上被褥卷起来,防止落灰,要么睡到上头也行。阿香应了,要她放心。众人走到校门外,秀平哭下来了,回头抓住存扣的手,说,我舍不得……存扣鼻子一酸,泪就涌了出来,手都来不及揩,心里说不出的难过。阿香也在旁边也噙着泪,说秀平姐早点回来,我想你哩。船上机器响了,大勇对存扣说,快回去吧,要上课了。秀平又从舱里钻出来,朝岸上直挥手。船开得很快,直到铃声响起,存扣还赖在岸上,眼睛追着那船上的红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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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恋人得白血病

  秀平走得太仓猝,说走就走,这让存扣难受,心里像被掏空了似的。十分的不适应。上课时前面座位空着,晚自修后伴着孤灯,不用再拼课桌了;课后校园里到处热热闹闹的,但是看不见秀平的身影,听不到了她的笑语。两人一起时还没觉有啥特别的,这刚一走立马就感觉出来了,才两天不见就觉得分了几个月似的,心里慌,寂寞,空虚,焦急,恨不得拔脚往苏州跑。想不到思念人也会这么难过!星期六回家,一个人在路上走,可怜巴巴的,路越走越远,往常和秀平一块走,说说笑笑的,十里路不费事就走完了。

  就这样苦捱了五六天,存扣在焦虑和思念中度日如年,最后竟有点心怀惴惴了:秀平不会得啥大病吧?一天自习课时他无意间抬头,看见徐老师正瞅着他,眼神中明显的忧虑,意味深长的样子,他心里就不由咯噔跳了一下,格外烦燥起来。他把手伸进浓密的头发中乱抓乱挠,课本上竟掉下许多断头发和头皮屑来。

  终于,那天早上,早读课时,徐老师从外面慢慢走进来,站在讲台后面半晌没言语。教室里读书声由密到疏,渐渐稀落,最后全停了下来。徐老师脸上有些木呆木呆的,眉头间藏着不安和忧戚,他低沉着声音对大家说:“告诉大家一个不好的消息,我们秀平同学得了白血病……我昨天晚上接的她姐夫从苏州打来的电话。”

  大伙儿惊呆了。一时间教室里鸦雀无声,静得连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得见。大家的心都揪紧了,谁都知道得这种病的后果。几个女生终于忍不住抽泣起来。徐老师说大家也别太着急,秀平同学的病好在发现得早,会治好的……我本不想告诉大家,但迟早都会知道,想想还是告诉你们的好……

  不知为什么,今天早上存扣起床后心烦意乱,眼皮跳得厉害;当他看到徐老师从外面沉着个脸进来,一颗心就没来由地狂跳起来。当老师说出那句话时,他觉得头皮都炸起来了,人要往起蹦,脑中顿时一片空白!以后老师说的话他一句也没听见,只是张着嘴目瞪口呆地坐在那儿,像尊泥菩萨。直到徐老师走过来把手摆在他肩膀上,他茫然地拨过头看老师的脸,老师的嘴在翕动着,不知在说些什么,他懵懵懂懂地站起来,脚一蹭一蹭地往外走,徐老师在后面叫他,他浑然听不见,到外面走了几步,竟蓦然像疯了似地向操场外面奔去。

  存扣是往操场围墙外的大汪塘那边奔的,这地方全是杂树,塘中的芦柴长得丈把高,很隐蔽,也很安静,是存扣经常来读书的地方。以后秀平也陪他来过几次,有两块包着报纸的红砖还好好的在墙根下,那是他们用来垫屁股的。存扣走到那儿,腿一软就坐在地上,两条腿摊着,眼泪哗哗地流。

  同学们找到存扣时都吓了一跳:他的头蓬糟糟的,满脸泪痕,头仰搁在围墙上,两眼空洞地盯着天空,一动不动,像痴了似的。

  星期六那天傍晚,月红正在院子里剥豆,看见存扣梦游似地从门外进来了,忙站起来去接他手里的咸菜瓶儿。还有小半瓶没吃掉,瓶口没扭紧,咸菜汤泼泼洒洒的,弄得裤脚上都是。存扣望望月红,叫了一声“嫂”就低头在她肩上呜呜哭开了。月红忙扶着他的臂,连连说:“别哭,存扣,别哭,弟!”又大声朝西屋喊:“存根!存根!”

  存根从西屋出来,存扣又叫着“哥”朝存根哭,越哭越大声。存根把他扶进屋,他一拧身钻进房里,趴在床上被窝上哭。

  月红和存根跟进来站着,等存扣抽抽噎噎小了声时劝他:我们都知道了。想不到,真是想不到。过年时在这里跳雀儿似的,咋就得了这种病呢。你别急,她人小抗得住,发现得还算早,会看好的。就是费钱,听说在化疗,一个疗程就上千,她妈把替她攒的嫁妆钱都带走了。亏得有个姐姐,她姐夫把厂子里的钱都拿出来用了,说钱再不够就各庄化缘,非得把秀平治好。存扣哽咽着问我家化多少啊。月红没吱声;存扣狠着声音说,兄弟你放心,万一真化缘了哥哥起码出一千,权当哥嫂先为你们订亲用的。月红说那是,她家里人来了我们肯定是要把钱的,虽说这孩子还没和咱家存扣有啥正式仪式,可我心里早把她当自家人了。说着也伤心起来,用手擤鼻子。存根说,就是妈在家里也不会反对的,说不定还……

  大勇果然从苏州回来化缘了,胡子巴喳的,人是瘦脱了一壳。庄上人见了没有不感叹的:一个做姐夫的能这样真是少见啊。秀平大哥也一瘸一跛地跟在后面,他进城修鞋了,身上也沾了些洋气,穿着一套皱巴巴的西装,一看就知道是地摊货。化到哪家门口都没得空手,无论如何,都要凑个五块十块的给他们,顶多的人家有给六十的。大勇叫舅大哥一笔笔记上,日后有钱了一一还上。乡下人淳朴,不许他们记,说只恨自己拿不出多来,“如果秀平能治好了,就阿弥陀佛了”。那天大勇又到吴中来找徐老师和戴校长,老师们看一个大男人在办公室里哭得眼泪鼻涕的,都唏嘘不已,眼窝浅的女教师陪着掉眼泪。戴校长动了感情,当即拍板:发动全校师生捐款,尽最大力量抢救秀平同学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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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她死了,天塌了

  在期末考试前一个礼拜,传来了秀平病逝的凶讯。

  五十几天时间,秀平妈和大勇几乎用尽了所有的积蓄,以及借的、化缘来的钱和捐款,但终于没能挽回秀平的生命。

  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孩就这样黯然离开了人世。

  带着她的理想她的爱情她的遗憾香消玉殒。

  她走时活蹦乱跳地上船的。她回来时是她老母亲手上的一个盒子。

  据说她死得很安详。她是在睡中去的。死的当天晚上,她对姐姐说,如果这世上没有癌症多好,没有白血病多好。她说,人为什么要死呢?

  她又说她不怕死,她就是舍不得存扣。他一个人在家里怎么办。

  她对姐姐说,她也不遗憾了,她已爱过。说这话时她还笑了,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些羞红,妩媚极了。

  她抚住自己的心口说,好在爱得早;好在有存扣。说这话时她把头扭向窗外,想着,笑着,心思飞回了故乡。

  她说,要是还能见一面存扣多好……她用一只手摸摸自己的头“呀”了一声:不能呀,我的辫子已剪掉了,我头上已没有头发了,丑哩。姐呀,我死后,你把我辫子给一条存扣,他最喜欢玩我的辫子了……我不在了,就让我辫子陪他……

  秀琴抓住妹妹的手哽咽着,说妹妹你不要呆想,你会好的……秀华有些恍惚了,盯着姐姐念叨,我会好的,我一定会好的……我要睡觉了,姐姐……

  半夜里秀平咽的气。脸上很平静,睡着似地,只是眼梢吊着一颗泪,像凝着一颗冰冷的珍珠。

  存扣的天塌了!

  他整天不去上课,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宿舍里躺着。眼泪把枕巾淋得精湿,清水鼻涕弄得被单头和衬衫上到处都是。到最后哭不动了,就瞪着空洞的双眼盯着屋顶看。同学们轮番劝他,没用;徐老师来劝他,没反应;校长主任也来了,他还是动都不动。校长说,这不行,要出事的,赶快带他家长来。

  电话打到顾庄,存根和月红找了挂桨船临夜赶了过来。存扣听到哥哥和嫂嫂急切的呼唤声,扭过头来,双泪长流。存根扶存扣坐起来,存扣在哥哥怀里哭得浑身直抖。好不容易把他劝住了,他却掀开被子下了地,趿着鞋子要往外跑,说:“我不上了!我要回家!我要望秀平!”

  校长和徐老师商量了一下,对存根说,这样吧,你们就先把存扣带家去,后天正好是星期天——让孩子平静两天。*存扣到了家里还是一天到晚躺在床上。想想哭哭,想想哭哭。他不相信秀平就这样没了,以后就看不到她了。他不相信!秀平从学校大门口上船时还是好好的呀,他姐夫不来接秀平上苏州说不定秀平还不要紧呢,一接就把人接没了,他就骂起大勇来,说是他咒的!他也骂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在被单中猛掐大腿,他怪自己没有及时和秀平上医院看,太大意了,太粗心了,太不把秀平当事了!——要是早点看肯定能看好的呀!他悔得泪如泉涌!哭着哭着,他还骂秀平,骂她狠心,不要他了,把他一个人丢在这世上想她,活受罪呀!没有你我可怎么活?!我活了还有啥意思?!你不是说要死一齐死的吗?!可我现在还活着,你倒死了,你咋这样说话不算数的呢?!还有你在医院里为什么不跟我写信呢,你是怕我担心怕我难过怕我影响学习吗?你真呆呀,你以为你不写信我就不担心不害怕不难过了吗?你就以为我不影响学习了吗?告诉你,我影响了,这次月考我就考砸了,嘿嘿,气死你,谁让你不要我了,谁让你……死……了呢!存扣在床上睡睡醒醒,醒了就哭,哭哭说说,骂骂咧咧,两眼白痴白痴地盯着房梁看,可把家里人吓坏了!小俊杰以为叔叔疯掉了,不敢近他床前。存根晚上和他睡,把他睡在床里头,夜里下床撒尿都跟着,一夜醒来好几次,就是怕他想不开,去做呆事。白天存根和月红轮流陪住他,拿话劝他。月红把他当病人待,买来京果粉泡给他吃,还特地杀了一只芦花鸡炖了,只把他一个人吃,他都没得眼向。左邻右舍的叔婶们都来劝他;鸭奶奶上水码头洗菜跌坏了腿,还捣着个拐捧硬挣着过来乖乖长乖乖短地说了半宿。他除了哭,就是沉默。星期天过去了,星期一他还是没有走的意思,眼睁睁过几天就期终考试了,存根和月红急得没辙,又不能发火,在院里团团转。

  这时秀平妈来了。经过这场变故,她本来有点花白的头发全白了。她一跨进院门就“存扣乖乖呀!”“存扣乖乖呀!”地哭叫着。当她来到存扣床头时,存扣喊了一声:“妈!”就抱着她大哭起来。秀平在世时存扣当着面没好意思喊过一声“妈”,都是以“婶妈”相称,只在和秀平单独时才妈呀妈的称呼。而秀平当着桂香面也总是称“姨娘”。现在秀平不在了,存扣却哭着喊“妈”了。邻居听到哭喊声都过来了,挤挤的一房间。存扣哭着喊:“妈呀,秀平不在了你一个人在家怎么弄啊!妈呀,你老了我养你呀!”一屋的人都抹眼泪,说存扣是个有情有义的孩子。秀平妈哭着说:“好乖乖,有你这句话秀平死得闭眼啊,是我家秀平没得福啊,乖乖!”她从怀里掏出个包包,那包裹的蓝方巾正是存扣陪秀平在县城买的那条。刚刚解开扎的布条儿,一条粗大的辫子蛇似地从包里挣了出来,在被单面子上活泼泼的游动。秀平妈手抖抖地捧着那根辫子,把它拿到鼻子下面狠着劲闻,喊着“我的秀平乖乖啊”,告诉存扣是秀平死前叮嘱过要交到他手上的,是一进医院就剪下来的,当时“秀平乖乖是多舍不得啊,攒了十几年了呀”。存扣双手接过辫子贴在脸上又是恸哭不已。秀平妈说,乖乖儿,你不能再哭,你哭伤了身子秀平在底下跳脚呢!你要去上学,你上出息了秀平才会高兴……你要去上学。

  第二天,存扣终于从床上挣起来,病歪歪地在院子里洗脸刷牙。他要回吴中了。不管好歹,要把期末考试考下子呀。存根怕他在路上触景生情受不了,特为又弄了挂桨船送他去,等考试结束再去带他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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