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小说------《钢轨上的爱情》

小说简介
  《钢轨上的爱情》讲述了眉、郁、许或和周乾几个年轻人之间的情感纠葛。或许是上帝的错误,眉和郁并无血缘关系的两个人成了兄妹,并携手越过了雷池,品尝了爱情的甜蜜。恰缘于此,他们的“父母”气绝而亡,撒手人寰。经此劫后,郁和眉内心滋生了无法弥除的罪恶感,行如路人。郁和多年来一直眷恋他、并为他做出重大牺牲的许或牵手走到一起;而眉终日苦恋,无法释怀,偶然结识周乾,并在与其相处的日子里也获知一些郁的音讯。郁最终选择了死亡,眉在许或的怒遣声里离开了故地,远赴海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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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罗慢,眉,周乾

 遇上Roman的时候是冬天,他光着身子躺在葫芦叶扎成的太阳伞下,膝盖拱起来靠一本哈利波特的书,煞有其事地看着,身体被有些灼人的阳光晒成浅红色,一潮一潮的浅红,像是血液流经后的印记。亚龙湾的冬天四处暖风,我坐在躺椅上给郁发短信,想把海滩拍下来传给他,想听一听他的声音。可没有回音。我站起身子,走到海水里,在一潮一潮被风赶着走的海浪里给郁打电话,只是电话那头的机械声音回答:the subscriber you have dialed has been switched off.

  海滩边卖贝壳的小孩拎着满满一袋贝壳走过来,
他眯起眼睛朝我伸出一双手:“十块。”每天都有这样的小孩在亚龙湾来来回回地跑,兜售夜里清晨捡来的贝壳、海螺,他们的大人则躲在不远处的礁石后面,将脸包裹在一块巨大的毛巾里藏在斗笠下,露出闪烁的眼睛看管着满满一铅桶的贝壳、海螺,小心翼翼。

  我摇摇头,从海水里走出来,岸边的白沙像女孩子用的散粉,细而柔软,这样的岸沙只能隔着太阳眼镜看,不然实在白得有些晃眼。我背对着海,用沙子吸干脚背上的海水,将电话握在手里,往回走。我总是幻想着郁在某一天会突然打来电话,或是回复我的短信。我将电话设置成震动,夜里,它贴在我的皮肤上接收外界的所有信息,只要有一点动静,我就能立刻惊醒。可是没有。

  亚龙湾的海滩边有无数个葫芦叶扎成的太阳伞,伞下是一把把白色的躺椅,躺着男男女女,身体上留有一潮一潮血液流经后的印记。我的葫芦伞临着一个叫Roman的浅红肤色的外国男人,刚才起身时,他正戴着一副严肃的太阳眼镜,靠着躺椅,缓慢翻动膝盖上的《哈利波特》。可当我从海水里往回走时却发现他竟站到了我的躺椅背后,正在用脚趾努力地刨着岸沙,像一只穿梭沙地的老鼠。

  海滩上有很多游客留下的印记,沙洞或是垒成奇形怪状的小丘,还有人将自己埋在细沙子里晒太阳。远远地看过去,只露出一只脑袋,绝望地睡着。最后,Roman刨出一双夹趾拖鞋,包裹着细碎的岸沙,那是我的。他用脚趾将拖鞋勾到我的躺椅下,再若无其事地走回自己的葫芦叶伞,继续看书。

  我知道一定是刚才那个卖贝壳的小孩偷偷将拖鞋掩埋起来的,他们总是在做类似的事情:拖鞋、皮包、衣服,将它们埋起来,然后等天黑,刨出来带回家积攒着,再到集市上寻一个地摊换成纸币,这远比兜售贝壳要来得容易。

  我尝试着用英语向看上去是个犹太人的Roman道谢,他放下膝盖上的法文版《哈利波特》,用中文回答:“不客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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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月前,我迫不及待地离开那座生活了二十四年的阴冷城市。离开的那天,城市里下起一场近十年来最大的冬雪,铺天盖地。所有的路人都将手脚包裹在各种力所能及的温暖中,露出两只眼睛,茫然无措。我把身体缩成一团偎在去机场的磁悬浮列车角落里,新湖明珠线以每时200公里的速度忽略一切身边的景色,雪片打在玻璃上,划出一道道伤疤。列车窗玻璃上非常干净,没有一点水气。我想起郁死去的那晚,他沉在浴缸里,舒展了身体,紧闭双眼。当时的浴镜也是格外干净、没有一点水气的,那个清晨,我颤抖地打开浴室的门,在不断放大的画面前僵滞住,一旁是许或的尖叫声,她慌张地站在浴缸边像打捞溺毙者那样不停扑棱撩水。

  此刻,我的手背上还留有许或给的伤疤。撩了半天水后,她突然转身向我扑来,扯我的头发,用手掌猛抽我的脸。不说话只是这么打着,然后自己蹲在地板上号啕大哭。这些激怒在我的手背留下明显的印记,它们汇集成一股伤疤,像一只没有成年的蜥蜴,蛰居冬眠。Roman说那很像某种纹身,他曾在中东的某个叫做摆孺族部落里看到类似的伤疤,只是他们是刻意地用铁板烙上去的,以保安康,在那里死去的人会将灵魂融进空气里围绕在深爱的人身边,永不离开。旋即他又说:“或者你可以试着按照这条伤疤的模样找个‘工匠’替你纹身。”他总是爱把艺术家和工匠相提并论。

  遇上我之前,Roman有一个叫“卢圣图”的中文名字,他坐在沙滩上用手指比划出来的时候费了很大的气力。

  “不对,按照中国人音译的习惯,你应该叫‘罗慢’,罗马的‘罗’,慢条斯理的‘慢’。”我在沙地上写给Roman看。他低头记认了半天,最后告诉我:“慢”是个异常复杂的中国字,但好在有棱有角,像个人一般还有两“只”腿。

  那天以后,他开始习惯听我叫他罗慢,罗马的“罗”,慢条斯理的“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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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末的亚龙湾显得有些冷清,沿着海岸线走过一千米的深处,白茫茫一片,没有一个人。沙子甚至还留有退潮后波浪的痕迹,未经人栖。我穿着罗慢刚从沙子里刨出的拖鞋,半就着他不标准的中文随他走着,说着,一直到海岸线的深处。

  他将那本《哈利波特》夹在腋下,用脚掌在白沙上刨出两个深长的洞穴,然后将腿伸进去,舒展开身体,开始午睡。他的鼻梁在太阳眼镜的架构下起伏有致,镜片下的皮肤依旧是潮红的,他转过身子来,用英语说:“这是一种享受。”

  我蜷着腿,坐在岸上,看远处席卷而来的浪。视线快要消失的地方,辍隐辍现着麒麟岛,绝世遗孤的姿态。听当地人说,那岛上真有一种长着金色鞭子般枝条的植物,常年开金黄色的小花,一大片一大片地生长。可我依旧不能确定那是否就是我要寻找的秋麒麟草。

  看罗慢舒坦地躺着,我说我也想在沙岸上刨出一个洞穴来,伏进去,听一听海岸地心的声音。可等我真的在沙地上挖出个洞并俯身下去听地心跳动的时候,一旁的这个犹太男人已经睡着,身边的书页被风吹得一阵一阵沙响。他的胡渣在阳光下折射出细小的金光,在脸颊两侧熠熠闪亮。我很想伸出手去摸一摸那种金色胡渣的感觉,猜想那也是微微刺痒手心,随着皮肤的呼吸一张一弛。可我还是惧于唐突,只安静地躺下,用手轻按着随风翻动的书页,看着混迷的海色,慢慢地睡去。

  这是一次与陌生男人的午睡,却优雅得和性毫无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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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些日子后,当我再次回忆那个午后,还是有不真实的美好在里面。我对着床上的罗慢埋怨:“没有性的睡眠是优雅的。”可他只是靠着枕头抽动嘴角的肌肉,笑,却不说话。

  我摊开速写本画起罗慢微笑的模样,在两颊上打阴影。

  这时,我才发现罗慢的皮肤是天生浅红色的,这和他是否暴露在阳光下或是于激情过后毫无关系。他的脸看上去潮红并且生涩,像一个年轻的孩子,甚至是女人——就是朱丽叶比诺什在《unbearable lightness of being》里的肤色。

  虽然罗慢对于我经常将他同某个女明星联系在一起显得不以为然,但表示自己喜欢像影片里的托马斯那样被人舔胡渣,他说那种感觉就好像是被一只挠痒的小猫伸出温热柔软的舌尖,轻轻掠过,在面颊上留下一丝微凉的温度。

  罗慢说前些年他去上海招staffs的时候也是冬天,城市里的风就像一长串刺骨的针子在人体内四处打孔,直到抽干最后一丝热量,才罢休地扬长而去。

  我把身体裹在被单里,将自己塑成一只蚕茧,说:“我来亚龙湾之前,上海开始下雪,可往往最冷是在融雪的时候。”我喜欢极了罗慢的比喻,只是那些用来比喻的钉子却仿佛随时还真的会从记忆里的冬天裸露出来一样,深深地钉入体内,盘踞不动地吸干热气,令人畏惧。

  我很少在罗慢这儿过夜,通常入夜后我会钻进一件套头的衬衫里,拖着拖鞋回到我租借的农舍小别墅,洗澡,上网,喝一点酒,然后写日记,最后上床睡觉。我的梦单调至极,从可以记梦开始,它便常常只安排出一种场景:电梯,永远升不到顶部也坠不到底谷的电梯。甚至有很多次,我还梦见自己乘坐在一架开放式的电梯里,那种感觉类似于坐在游乐场的升降机上,它拼命地升高升高,抖动抖动,脚底下的所有人都摒住呼吸呆滞地向上仰望,我看着他们,惶恐地尖叫,一直到人群变作一个巨大黑洞。这样的梦总是要到电梯坠入黑洞时才结束,醒来的时候,我常常浑身湿透,在极度恐惧中翻下床,颤抖地爬到房间的角落里,蜷膝紧紧抱住自己,不停地颤抖自我平复,直到完全醒来。
我想我是这世上在思想里乘坐电梯最多的人。

  亚龙湾的边上有几片小村庄,因为地处富庶,所以盖起了各种白色小楼,门牌号上都有“农舍别墅”字样,可供人租借。我向当地的农民租来他们小别墅的一层,近海,安静,无人打搅。出门穿过田埂、穿过一排椰林和三角梅花丛,便是亚龙湾的海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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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带田野风光的色彩是浓重且清晰的,海岛的女人们戴着斗笠在地里忙碌,夜晚经过田埂,偶尔也会打搅到田埂里私会的情人们。白天,我坐在近海的阳台上,画一些海景,画油在湿润的气候里干得很慢,湿湿粘粘,可一旦用挥发性强的松节油来替代的话,颜色又显淡,没了亚龙湾的神韵。所以我只能索性用素描,很是糟塌地将一切的风景变成铅笔灰,没有地平线,没有海的那边。

  罗慢始终觉得我画人物的技巧远比画景物要来得娴熟并且丰满,一天他不知从哪里弄来一顶威爵尔皮斯的帽子,将我拽入浴室,然后赤身裸体地跃进水里,四肢张开,只用帽子遮住下体,尔后将眼珠瞪得异常恐怖,他用英文不停地说:“画我,画我,画我。”他的身体在浴缸里微微颤动,振出一小片波纹,圈着四肢缓缓地扩张。

  我想起在哪本杂志上,曾经见过威爵尔皮斯摆过这样的姿势,异常诡异却充满力量和淫浸的优雅。可我不能画浴缸里的人,面对这样的场景,我的头脑开始嗡嗡作响,像有一辆隆隆启动的吊车悬在岸边,将郁死去的画面从海底最深处牵拉上来。那具沉入海底的尸体,慢慢浮游上来,身体肿胀,木然地看着我。我用双手捂住脸,不停地喘着粗气,感到周身的血液开始急速涌向心脏,它强而有力地跳动着,跳动着,不停地敲打胸腔,然后将回声弹向耳膜,耳朵里开始有不真切的声响。

  罗慢一脸疑惑地从水里站起,他的帽子皮奄奄地落在水里:“怎么了?”

  我捂着脸不响,只是转身离开浴室,攥紧拳头,试图让浮现出来的尸体重新沉入海底。我的后背开始有汗渗出,它们极细小的一串,一滴一滴地浸湿衬衫,风从窗口吹进来,绕进脖子里,挑衅地纠缠一番,然后湿漉漉地走开。我站到阳台上抽一根烟,竭力把视线放到最远处,那里一切平静,没有任何嘈杂声。喜来登的海景比起我那农舍果然风光百倍。

  我依靠尼古丁的心理暗示缓慢地平复下来,我心里的海面逐渐风平浪静,没有吊车,没有尸体,没有隆隆声。罗慢扎了条浴巾从屋子里走来,手里还拿着他那顶湿嗒嗒的帽子,顺手将它戴上,问道:“怎么,你不觉得我戴着它很有威爵尔皮斯的感觉吗?”我热腾腾的脑袋完全冷静下来,身体上的汗水被柔和的风完全带走,我转身看他,吐一口烟,笑而不答。

  这一次我看清他皮肤上的浅红色是微粒状的,像是皮肤底下有无数的红色小颗粒跃跃欲动,他的脸像所有犹太裔那样棱角分明,鼻子高高隆起,手指细长。这实在不像一个三十五岁的男人,有的时候,我甚至觉得他比我还要年轻。我们开始模仿着丹尼尔和奥林在片子里嬉戏的画面开始做爱,在地毯上摆上枕头,头垂下望着镜子,我喜欢这种感觉,在镜子里和身边人交流嬉戏的感觉。

  罗慢像个英雄般的骑士,戴着他那顶着实滑稽又极具艺术感的帽子,在镜子里同我做鬼脸,我们将速度掌握到最好,不急不缓。有的时候我们会将阳台上的玻璃门打开,一边做爱一边听潮汐的声响,那优美过任何音乐。

  我从不过问罗慢身体之外的事情,一些他愿意说的,早在第一天就说得清彻;他也从不过问我身体之外的事情,一些我愿意说的,也早在那个午后交代清楚。我说我叫眉,May,24岁,插图画家。他说他叫Roman,以前叫卢圣图,现在叫罗慢,是喜来登常包房的住客,在附近的娱乐城里经营一些小生意。这样的对白,在亚龙湾的海滩上司空见惯,来此度假或者避世销难的人揭开自己的尺度到此为止。

  我不知道自己会在这个海岛上待多久,我只想将那个郁画了开头的故事画完,它们跟着我和郁的成长行进,一张又一张,到最后,便是我离开的日子。当然,如果能够带走一株秋麒麟草,自是最好。

  白天出去写生的时候,我会借着各种各样的机会,向不同的人打听秋麒麟草,有人摇头说没听过,有人说只晓得大概的模样,却没有见过。最后有人模糊地指向海那边的小岛说,麒麟岛上好像就有秋麒麟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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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龙湾附近有很多新起的娱乐城,
通常包罗万象。一些表面看得,一些面子上看不得,只招揽熟客常客,心照不宣,我常常猜想罗慢经营生意的门类,这个?那个?可我从来没见过他穿西装打领带的模样,往往他只是穿着沙滩裤打赤脚便这么走出去了,可也从没旁人会投来异样的眼光。在亚龙湾,按照他的话来说,什么样的装扮都可以,除了formal。

  我们很少会像对恋人般出现在沙滩上,通常只是各走一边,像最初认识的那个午后般找个偏僻的地方躺下,晒太阳,睡觉。卖贝壳的小孩还在沙滩上忙碌地奔跑,他们手里贝壳的价钱从一开始的十块降到了八块,假期过后,亚龙湾不再熙熙攘攘,这里的一切显出应有的安适和达然。于是,我们带一两本书出来,坐在葫芦叶的太阳伞下,悠闲地扫着。罗慢的那本《哈利波特》似乎看了一整个冬天。他还贪恋上亚龙湾的椰子,口渴的时候便专门挑大个的金椰,吸光汁以后让小贩挖出里面的椰肉来津津有味地嚼着。可我不习惯那种带粉末沉淀的天然椰汁,便只喝一点冰镇的汽水消暑。在海滩上喝水的感觉不像是沙漠里饥渴后的甘露,倒像是一条忽然不小心搁浅的鱼,肌肤重新触碰到海水的滋味。安心一点听,还能听到干燥的五脏六肺“滋”地湿润的声响,我们对彼此轻笑一下,继续看书。

  有的时候,我也会给罗慢讲画里的故事,将人物虚化开来叙述,只是一对兄妹,一幢空而大的房子,还有些零散的人物。他们通常以画面的形式出现,伴随着我的回忆重新显露,我知道他也许并不能完全听懂繁复的中文,但我愿意叙述,叙述完毕便将它们写进日记里,成为一整个故事的片断。

  向来我都不喜欢太过激烈的做爱方式,也无法享受那些所谓的刺激,我的心脏一直都在不停地汇集血液。间或地,我和罗慢会在夜幕真正降临的时候带上宾馆里的毛巾毯沿海岸线走,走到最最深处,坐下,开始做爱。这是我最喜欢的方式,四周是白茫茫的细沙,黑夜,海,不停蔓延的潮水,只有在这样的夜里我才会陪罗慢一整夜,一直到天发白,海水渐渐退去。

  罗慢的呼吸声在黑夜里特别轻柔,他从不会在做爱的时候说粗话,反复轻喃的只有perfect,excellent,他把t的尾音发得很性感,在耳边轻缓地掠过。因为这样的轻柔,有的时候我竟在黑暗里以为郁的再次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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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的时候,郁也喜欢这么在我的耳边小声地说话,甚至是背诵单词,我紧紧地抱住罗慢,像是抱着郁那样。这时他会停下来,开始用嘴唇轻点我的额头、眉骨,直到眼泪。我知道这些泪水的滋味一定和我们身后浸润而来的海水毫无差异。做爱的时候,不能全身心地投入,是一种罪过,可全身心地投入,便是一种暴露。一切平常想竭力掩饰或者忘却的东西开始明晰起来,像是被海水带走岸沙后的海滩,谁曾在底下埋藏过的一切都显露无遗。

  去超市买东西,是在亚龙湾最困难的事。常常我要从田埂间穿过,走一条逶迤漫长的路穿过一段高速公路,拐几个弯,才到一爿叫做“隆家”的贩量超市。好在超市里的人不多,货架小姐往往袖手旁观地站在一边,从不来打搅购物的顾客。每次来买东西前,我都会详细地规划行走路线,然后在口袋里折叠放好一张废弃的画纸,一路走着,一路写突然想起需要买的东西。到“隆家”后,只按部就班地从货架上取下需要的日用品、画纸、食品,从不逾越。我一直以为在这个海岛上的生活可以完全吻合之前所设想的,一模一样:将这个故事画完,找到秋麒麟草,可能还会有个身体上的寄托(像是罗慢这样的人物)。可偏偏,我又遇上了周乾。

  周乾的再次出现其实完全可以避免,假如我不去“隆家”,假如他不去“隆家”,假如我们不在同一天的同一时间去“隆家”。只是这样的“假如”都没有发生,倒是在层层货架之间,有人远远地站在那边看过来,胸前一道白色纱布,晃眼得很。他理着干净的短发,眉宇锁起来看着我,像是犹豫不决,像是被直插头颅的钉子定住,也不说话,不打招呼,看我将各种各样的零食、画笔、纸巾、洗发水撸进购物车,从身边走过。我们像是两张完全不搭界的图画,面对面地擦移过,然后再次定住。我转过身去,呆呆地看着他,他也转过身来看我,眉头突然舒展开,咧开嘴,半晌才发出声来:“眉。”

  面前的这个男人左臂上裹着石膏,斜挂在圈绕脖子的绷带里。他的皮肤还是一如既往地黝黑,鼻梁很直,在中段有一块凸骨,嘴角呈菱角形,笑起来在脸颊处会有褶皱,很男人的褶皱。我们握着购物车把手的手心里不约而同地有了汗,它们润滑在手掌和塑料把手间,不自觉地让手掌来回圈动,谁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的眼睛是深黑色的,单眼皮,不大不小,常常和紧锁的眉头一起成为这张脸的特色,只是里面闪现出的全是不定的神色。这种飘忽不定是流浪者才会有的无拘束,他们的模样往往很招人,看你一眼又会显出命煞的认真。我在记忆里竭力搜索有这么双眼睛的人:周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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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前,他站在安福路空大房子的门口,一脸憔悴和茫然。

  周乾随我一起回农舍的那条路似乎显得特别漫长,我们谁都不开口说话,笔直地注视着前方。他残好的右臂上挂满了塑料袋,肌肉饱满地显现出来,像一座又一座山丘,纹路里渗着细小的汗水。走了很久,他的眉头不自然地抽动一下,然后侧过脸看我,再四顾热带的田野。我的嘴唇似乎干燥地粘牢在一起,好不容易撕扯开一道口子,说:“我们似乎有三年没见了。”

  他转过头去看田里忙碌的斗笠,突然不自然地笑问起来:“你怎么会在这里?”这话像是问空气里的人,又像是直奔我而来。

  田里有农忙的女人听到笑声,停下手里的活,抬起斗笠看一眼健壮且英俊只是断了条胳膊的男人,唱起海岛苗族特有的情歌,声音婉转且动听。周乾似乎和她们很熟,他侧过身子,调笑道:“阿妹好!”这声响像是风穿过芭蕉叶的身体,搔挠着田里的每一个年轻女人。可就在看到田里的姑娘们快要从口袋里掏出什么的时候,又突然用裹着石膏的左手费力地拨一下我的右肩,说:“快跑。”然后像一只成年欢快的兔子一路跑出去,我愣在原地,望着他的背影,不知所措。

  这个时候,田里原本可望不可及的姑娘突然跃上田埂,手里缠绕着几枚牵线槟榔一路跟跑过去,我听见周乾手里繁多的塑料袋相互摩擦发出细碎的声响,还有年轻姑娘嬉笑的追赶声。田地里的火龙果花刚刚开出骨朵,亮着最鲜艳的颜色,四处摆动。我跟不上他们嬉快的步伐,只能按照自己的节奏继续前进。不一会儿,迎面走回来嬉笑推攘着的年轻姑娘,她们似乎并没有追到周乾,可也不气恼,依旧脸若桃花般地回到田里,将眼睛藏在斗笠底下继续干活。

  风带着海水的咸味越过亚龙湾一路吹来,它停留在我的脸颊上,将一幅又一幅可以变作画的场景定格,这样的调情,对于周乾而言,驾轻就熟。我似乎一时记不得了,三年前的他是个那般风流的男人。

  他从路边的三角梅花丛里钻出来,轻佻地冲我笑,也不继续刚才的对话。我开始竭力回忆当年我们是如何就不再联络了:仿佛是突然有一天他就抽离身体,完全隔绝在我的生活之外。可我又觉得那是理所当然的,从第一天认识他开始,就这么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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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小别墅的时候,底楼房东家很热闹,原来是他那常年守在麒麟岛上的大哥回海岛来采购淡水和生活用品,顺便同亲人小聚一面。那男人精瘦黝黑,抽一管水烟,坐在底楼的门槛上,等侄子将十个塑料水桶灌满。他是这一带人尽皆知的麒麟岛“岛主”,听熟识房东家的村民说,为了陪伴葬在孤岛上的妻子,十五年来他没有一个夜晚离开过海那边的孤岛。而他们说麒麟岛上应该就有我要找的那种开满金黄色小花、伸展着金色鞭子般枝条的秋麒麟草,一整片地生长。

  这是我到海岛后,第一次见到这个奇怪的男人。他肃着脸用土话问侄子:“他们是谁?”可侄子没有搭理他,我也没有,倒是周乾举着已经开裂了的石膏手向他示意,而后耸耸肩若无其事地跟我上楼。没过一会儿,楼下房东的两个儿子便挑着十桶淡水和一些生活必需品随伯父去岸边,男人打着赤脚,在柔软的土地上留下并不清晰的脚印。

  有人管他叫情种,在海岛上说到爱情总有那般不自然的暧昧。

  洗完澡还来不及擦干身体,屋子里的电话便开始颤抖身体,拼命嘶叫,我粗略地用浴巾包裹了身体,拉开浴帘,却发现周乾就靠在敞开着的浴室门抽着烟。他吐出的烟圈在蒸气里变作一团团白色云雾,一直升到隔热板。我瞥了他一眼,径自走去卧室接电话。是罗慢,他在电话那头说想我,想我过去。

  “我的身体有些不方便。”我迟疑了一下,回道。可就在这个时候,浴室里传来周乾故意的大叫:“亲爱的,快来帮我洗澡!”我能想象他靠在门框上抬头大叫的模样,脸上带着得意的微笑,像三年前睡在身边对着手机亲吻那样。

  我只能潦草地挂上电话,不理会罗慢的猜忌,然后从衣橱里取出惯穿的衬衣,光着身体套上。周乾从浴室里走出来,看我一眼,尔后不经意地随手从地板上捡起一团废纸,掐掉烟头,又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可电话又响了,我伸出一只手去捂住周乾的嘴,另一只手接电话,“我有些累了,今天不想过去。”我对电话那头操生硬中文的罗慢说。

  周乾伸出舌头开始舔我的手心,一下,两下,紧紧锁住眉头,用眼睛定定地看着。我不想看这样的眼神,完全转过身去,背着他,手掌用了蛮劲狠狠地按牢他的嘴巴。

  “罗慢,过几天我再去你那儿吧。”我的语气里有不自然的央求。电话那头的罗慢并不表示异意,他略微地询问了几句关切的话,然后用‘take care’收线。

  我舒了口气,放下捂在周乾嘴上的那只手。它已经被温热的舌苔舔得湿漉漉,我皱起眉头在他的汗衫上来回摩擦掌心,去掉口水。可他却突然伸出右手来,抓住我的手腕,放到唇下轻轻点击:“眉,你怎么会在这里?刚才打电话来的是郁吗?”他看着我,不急不缓地问道。

  这是在海岛上第一次有人向我提起郁。我觉到胸口有抽搐的跳动,强而有力的节奏感。我抽掉在周乾手心里的手:“不是郁,郁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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