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六神无主的午后

辛怡由北向南横穿马路时,因为着急,差点撞上一辆疾驰而过的宝马。

  电视台预告今天下午三点休市后,
证券纵横节目在海蓝云天证券营业部要举办一次小型的股评报告会,由金日升投资咨询公司的首席分析师严伟成分析大盘的走势和有望形成的热点板块,票价二百元一张,据说还限制股民人数。辛怡一直是严伟成的“追星族”,以前只是在电视的股评节目中见过,从未一睹真容,听说他作报告,就借口到银行查看汇票,向公司老总石羽打了个招呼跑出来了。一看表,离三点还有半小时,怕买不上票,一着急,险些酿成车祸。

  宝马吱一声刹住车。车门推开,金戈从车上走下来,冲着惊魂未定的辛怡说:

  “有事吗?要不要送您到医院去看看?”

  本是自己的责任,人家却这么彬彬有礼,辛怡有些歉疚,她擦去头上冒出的冷汗,摆摆手说:

  “没碰着,让您受惊了,对不起啊!”

  旁边一位目睹了全过程的老者颇为感慨,说你看人家这两位,都这么通情达理。要是咱北京的每个市民都能这样,那2008年在北京举办奥运会,还有话说么?

  宝马开走了,辛怡也上了对面的公共汽车。

  急匆匆赶到海蓝云天证券公司,辛怡才知道所谓限额纯属一种商业操作。证券营业部租了旁边的一家机关礼堂,可容纳上千人,闻风而去的股民不过二百人,主办方来者不拒,股民也只坐了礼堂的前几排。

  这样的股评报告会,辛怡几乎是每场必到。只不过,越听越无所适从,越听心态越是紊乱。因为从对大势的评判到个股的推荐,股评家之间的观点常常大相径庭,从宏观经济到公司基本面,从技术走势到个股分析,说得似乎都极有道理,你听了张三的,也许真理恰恰在李四一方,你听了李四的,对的往往又是张三。好像结果老和中小散户作对。这还不算可怕,最可怕的是股评家的腔调趋于一致。比如股评家都在主张价值投资理念时,业绩优良的大盘蓝筹股的股价已悄悄攀升了百分之五十甚至一倍到几倍。这些股票曾被股评家一致不看好,现在人家看好它了,你不敢买,它就一直涨!等你下决心跟进,从曾被市场人士一致看好而又不断下跌的小盘股科技股中割肉出局,返身杀入蓝筹大盘股时,盘踞在大盘股中的庄家和机构又借机高位出货,把资金重新注入了中小散户割肉出局的股票。这样左挨一个嘴巴,右挨一个嘴巴,中小散户一个个都找不着北了。股市成了先知先觉的庄家和机构的提款机,你把钱放进去,人家无须验明正身就能提走,且不打收条。心酸的股民便用谷建芬《鲜花与微笑》的原曲,填了一首新歌:

  请把我的股票带回你的家,

  请把你的钞票留下。

  明天明天这股市,

  我们纵横天涯,

  中小散户直叫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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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辛怡就像很多中小散户一样,越是无所适从,越不敢相信自己,越不相信自己,就越把希望寄托在所谓专家身上,结果越是赔钱。最终陷入了一个难以自拔的怪圈……

  每天从晚上六点开始,辛怡几乎所有的股评节目挨着个地看。一个月前,她在上海卫视的财经频道看到了一个姓唐的股评师说得头头是道,并声称自己在股市下跌的市道中对大势的研判如何如何准确,自己的会员获利了多少多少,便打了屏幕上公布的咨询电话。这家广电财经信息技术咨询公司本来在电视上承诺,可以免费咨询股票,但电话打过去了,却说只有交了咨询费成为会员,他们才可具体指导。眼瞅着自己的股票天天下跌,辛怡无奈之下按对方要求寄上了六千元咨询费。收到钱后对方倒是颇为主动,一天六个电话让辛怡全仓割肉出局。辛怡手上的股票已经跌了百分之四十,卖了实在心痛,对方说你不卖,还有百分之二十的下跌空间!辛怡害怕了,一咬牙斩了仓。没想到,股票卖出去不到一天大盘就反手拉起来了。辛怡后悔不迭,打过电话质问,对方竟没有一丝歉意,反而理直气壮地说,我们让你卖票是没错的,因为我们确实看到还有下跌空间,至于说现在股市涨起来了,我们也不是神仙,怎么能判断那么准!

  辛怡只好忍气吞声,说那我现在空仓了,你们看应该买哪只股票?对方说你买珠江实业吧,全仓跟进!辛怡想,他们一把让自己损失了二十几万,这次说话总会有点谱吧,就照办了。不想大盘在金融、石化、汽车股的引领下天天上涨,珠江实业却在七元附近横盘不动。辛怡实在忍不住了,听了股友老张的话,卖了珠江实业买了一汽轿车,尔后打电话询问这家公司,一汽轿车后期走势如何?这家公司倒也回答得干脆,正在作中期头部,赶快出局!言之凿凿不由得辛怡不信,可是当辛怡抛出一汽轿车后,这张股票却从七元钱一路上攻到十二元。再打电话找那家公司,已人去楼空,留的电话全成了空号。

  辛怡心有不甘,电话打到上海电视台反映情况,电视台回答,这家公司是不是骗子公司我们不知道,但请来做嘉宾的唐先生确有证监部门颁发的分析师资格证书,所以你应该打电话去问证监办。电话打到上海证监办,证监办的工作人员回答,该公司没有在我们这里登记,至于它是否有合法的经营资格你应该去问工商局。工商局又把皮球踢了回来,说这事不归我们管归证监办管。电话打了一圈儿,长途电话费花了上百元,连告状的庙门也没找到,辛怡没办法,只好自认倒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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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说辛怡应该长记性了,不再迷信所谓的专家,可是她总心存侥幸,这家机构说得不对那家机构会不会说对呢?这次没有说准下次会不会说准呢?

  所以有股评会辛怡照样参加。

  今天严伟成说话很谨慎,一点实质性问题都不谈,股民们听得如坠云里雾中:

  “现在的宏观经济形势还是看好的,不过中国的国民经济依然存在一些不确定的因素,可能会影响大盘走势,那么股市到底怎么走,要看多空双方最终博弈的结果……”

  有股民在下边喊:“严大师,别净来虚的了,我们花二百块钱可不是来听你卖狗皮膏药的!”

  严伟成不愧见过大阵势,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然后双手平摊在讲台上,用目光扫视着会场,不再说话,待噪声渐渐被他威严的目光平息,人们屏住气等待他的下文时,才不慌不忙地说:

  “你们不要心情浮躁,炒股炒的就是心态嘛!如果你们以这样一种心态进入股市怎么能不赔钱呢?我当然可以给你们推荐一些股票,讲一讲具体的操作技巧,但是,给你们食物不如给你们猎枪,如果你们能树立一种正确的投资理念,那么就不会为股市的风云变幻所迷惑。就可以正确把握总体趋势,就可以获得很高的投资回报,大家想一想,是不是这个道理啊?”

  辛怡觉得严伟成的话确实无懈可击,可是又实在让人不得要领。如果听了一堂课就能对波谲云诡的股市洞若观火,那还会有输家吗?屡买屡套,神仙也不会保持良好的心态,何况吃五谷杂粮的普通股民?与其在这里讲大道理,不如讲点具体的实战技巧。

  看来,听众的心态大都和辛怡一样,又有人喊了:

  “我们要听技术,要听具体的股票分析,没时间听你做国际国内经济形势的报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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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股民的意见可以考虑,
大课讲完了,我另开小灶,再就这些问题谈谈我的研判成果,如何?”

  “又要圈钱了,庄家在股市上圈钱不够,你们在这儿还要圈钱?你们是不是把我们中小散户当成唐僧肉了,谁都想吃上一口?”

  “五百元一张票,谁去听你的小课?如果大课只讲这些报纸广播中都可以了解的内容,我们强烈要求退票!”

  众股民齐声附和:“对对对,我们要求退票!”

  股市纵横的女主持人见会场有些失控,忙跑上台,揽过话筒说:

  “大家静一静,静一静,为了活跃我们报告会的气氛,加强我们股市纵横节目与广大股民之间的沟通,我们特地准备了一个抽奖节目。即请一位股民朋友上台,从这只纸箱里随意抽出一张票根,只要尾号和我们股民朋友手上的入场券尾数相合,这位股民朋友就可获得一只电饭煲……”

  会场上一阵骚动,有人喊:“我们要听课,没兴趣抽奖。”

  有人附和:“一个电饭煲百八十块钱,我们花二百块钱跑到这里来抽奖,脑袋里养鱼啦!”

  “下去,下去!”众人一片嘘声。

  主办方一个戴鸭舌帽的人沉不住气了,急步走到台上,拽过话筒说:

  “股民朋友们,股民朋友们,听我说两句,大家说我们圈钱,这实在冤枉我们了。不说别的,单是除了这场租费,严先生往返的机票、食宿和讲课费,我们还能剩下几个子儿?我们举办讲座,不就是想为股民朋友们服务,帮助大家在股市中取得一些收益吗?我们容易吗?不说别的,单就这场子,你们各位可以打听打听,一听是股评报告会,有几个单位愿意出租?租一个场子,我们得陪多少笑脸,说多少好话?不说别的,你们哪位下礼拜帮我们租一个场子,我先在这里给您作揖了。”

  “照你这说法,我们花了钱耽误了时间,什么也没听到,就得自认倒霉,提点意见就是无理取闹?”

  一个老年股民站起来,冲鸭舌帽大声发问。

  辛怡一看,是同在远方证券营业部炒股的股友老张。老张曾是一家工厂的车间主任,工厂不景气,被买断了工龄。下岗后,他把买断工龄的钱加上半生的积蓄一共四十多万全部投入了股市,炒了一年,赔了二十多万,从中户室被挤到了散户大厅。上次一汽轿车他听了辛怡的劝告,平推出局,也没挣到钱,辛怡总觉得对不起他。辛怡知道,老张是个情绪化的人,容易激动。其实也难怪老张激动,中国的股市太黑,黑庄、黑幕、黑箱,中国的股民太苦,有许多是下岗职工,有一时髦的顺口溜为证:工作没法找,只好把股炒,单位下了课,股市对付过。八千万股民,连个协会也没有,受了上市公司的欺诈,有时甚至就是明火执仗地抢劫,连说理的地方也找不到,像银广夏那样明目张胆的欺诈,股民集体诉讼,法院竟不受理。他们有太多的无奈,太多的委屈,太多的伤心,太多的愤怒,今天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许多人已经离开了座位纷纷涌上台去,把严伟成围了起来:

  “你讲的这是什么呀,纯属在骗钱!”

  “你们不容易,我们容易吗?”老张揪住鸭舌帽的领子,已是泪流满面:“我一辈子辛辛苦苦攒下几十万血汗钱,本想着放到股市能比银行的利息高些,没想到不到一年,剩了不到一半儿!你们说这是对我们股民进行风险教育,这他妈是进行风险教育吗?先公布预亏,把股票往下砸,等我们中小散户割肉跑了,庄家捡足了便宜筹码又说扭亏为盈了,返手又把股价往上拉,这他妈不是抢钱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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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伟成已被主办方的工作人员围起来了,试图趁乱溜走。一个六十来岁的老太太奋力拨开人群,一脸谦恭地挤到严伟成跟前,对工作人员说,同志我问严先生一句话,就一句话。严伟成见老太太并无恶意,就作出一副亲民状,探过头说,大妈,您有什么话请问吧。老太太往前挤了挤,侧过身,估摸着右臂挥动的幅度已足够时,抡圆了啪一声脆响,抽了严伟成一个满脸花。严伟成猝不及防,捂住脸一下愣在那里:你怎么打人?老太太脸上的谦恭已经被愤怒取代:“打的就是你,你这个黑嘴、庄托,上次就是听了你的小课,我四十二块买进中关村,现在跌剩了十六块。你是吃肉不吐骨头啊你!你从庄家那里挣了多少昧心钱,黑了心地坑我们这些小股民,让我们在高价接庄家的货?”

  女主持人急忙赶过来拉开老太太,说:“股市有风险,入市须谨慎,电视上天天打出这句话,你们赔了钱怎么怨别人呢?”

  严伟成见股民越聚越多,情绪越来越激烈,知道耽搁下去没有自己的好果子吃,也顾不得和老太太分辩,捂着脸挤出人群,快步走出了礼堂……

  辛怡望着严伟成的背影,说不清是一种什么滋味爬上了心头。她觉得听了股评报告会,心里更加没底了。仿佛一脚踩空掉进了深不见底的山涧,耳旁只有呼呼的风声,身子却始终没有落地。她知道下沉的时间越长,掉在地下就会摔得越痛!

  走出吵吵闹闹的礼堂,辛怡更加六神无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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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风生水起

春雨潇潇娱乐城是一所庭院式建筑,在市郊的富豪饭店里。它回廊环绕,叠石为山,不知从何处引来的涓涓溪流汇成了一泓碧水,水中几尾红鲤悠闲自得,水旁绿萝紫藤青翠欲滴。

  金戈提着公文包,
随一位红衫白裙的领位小姐,顺着池旁青石铺就的小径向幽深处走了几米,便见到了一间间古色古香的KTV包房。金戈在一间挂着“云里望月”匾额的包房前站定,问了一句:“有先来的客人吗?”

  白裙小姐上身略微前倾,训练有素地含笑作答:“有一位先生,先于您一步。”

  金戈看了一眼腕上的金劳表,从上衣兜里抽出一张四个伟人像递给白裙小姐。小姐接过钱,趋前一步替金戈推开了房门,尔后很职业地躬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包房的侧面沙发上坐了一个五十来岁的汉子,他身量不高,因为过早地发福,脑袋和肩膀之间几乎没有过渡,坐在沙发上,仿佛一只装满了谷草的麻袋。见到金戈,他有些费力地站起身,脸上堆出媚笑:

  “啊,金大律师,您真守时呀!”

  金戈摆了一下手,示意他不必起身。坐下后抽出一支烟,白裙小姐很适时地点燃打火机,双手捧到金戈面前。金戈深吸一口,仰起头,徐徐吐出一串烟圈儿,说:

  “谢谢你,小姐。我要和这位先生说几句话,麻烦你帮我迎候一下其他的客人。”

  白裙小姐应声而退。

  金戈在烟灰缸的边沿缓缓蹭去烟灰,望一眼中年汉子,问:

  “刘胖子,我交代的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您金大律师交办的事情我岂敢怠慢!”刘胖子从黑色的手包中掏出一个信封,双手递给金戈:“摸清您要的这些情况,真费了不少周折呢!您也知道,我们信息咨询公司没有这个服务项目,公安局不允许干这个事,不但费力,还有很大的风险哩!”

  金戈并不答话,他一边吸烟,一边打开信封翻看着那几页材料和一叠照片。

  刘胖子半个屁股坐在沙发上,揉搓着双手,小心翼翼地继续表功:

  “您要的每个项目我们都搞清楚了。姓名、职业、家庭情况,包括, 嘿嘿嘿……”刘胖子讪笑着,那两只浮肿的眼睛中便闪过一丝猥琐的光,“他和他的老婆吵过几次架;她和他幽过几次会……”

  “话稠了吧?”金戈脸上闪过一丝不快。忽然,望着手中的材料,他双眸发直,惊诧、怨恨仿佛从心底涨起的潮水,迅速地从眼睛里涌出来。不过,这失态的神情只是一闪,便立即被金戈克制住了,他又恢复了常态,拿过公文包,从里面取出两捆百元大钞,放在沙发桌上,“写张收条吧!”

  刘胖子的笑容在脸上僵住了,他并没有注意到金戈面部表情的瞬间变化,也绝对没有想到,自己正为一幕悲剧的展开敲响了密集的锣鼓点儿,他把钱揽过来摞在一起,语调中充满了紧张和急切:

  “不是讲好了五万元吗?干我们这行容易吗?有风险不说,光投入就得多少?”

  刘胖子说的倒也是实情。他是一家信息咨询公司的经理。这类私人侦探,是在上世纪90年代悄然兴起于我国一些大城市的,还在重庆像模像样地开过一次全国调查业峰会。但他们不公开打出私人侦探的旗号,通常以“民情调查”、“商务调查”、“信息咨询”为机构名称,主要承接婚外情、职员操守、失踪债务人调查等方面的业务,其中以婚外情调查为主。有规模、上档次的调查公司投入很大,配齐一名调查员的“行头”就要投入七八万元,包括微型摄像机、窃听器、民用对讲机。有些设备从国外进口,很是先进。比如他们配备的发射器,夜深人静的时候打开天线可以在五公里之外监听到一对男女说的亲密情话。如果距离近,即便是车水马龙的白天,细听也可以大体分辨出被调查者的谈话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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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据我国的现行法律规定,侦查权和调查权为专门部门和人员所有。私人侦探擅自调查别人属于违法,为了在夹缝中求生存,他们也有自己的行规:一是只接受民事委托,坚决不涉及刑事和政府部门的“内部恩怨”,曾有一家单位的副职找到刘胖子要求调查他的顶头上司,开价很高,但被刘胖子拒绝了;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刘胖子不愿意卷入难以判断的是非漩涡。二是调查过程中如果发现涉嫌重大犯罪,他们也会与委托人协商后终止调查。至于收费标准则随意性很大,主要取决于调查的难度和雇主的支付能力。

  因为金戈要委托调查的事项较多,又是条“大鱼”,刘胖子就想狠叼他一口:

  “您知道,干我们这种生意一般只提供线索,不提供证据,弄不好,告我们个侵犯个人隐私,是要吃官司的!现在,我们是该干的也干了,不该干的也干了。您金大律师随便拔下一根毫毛,也比我们的腰杆粗,不会不讲信誉吧?”

  金戈蔑视地望一眼对方,“嘁”了一声:

  “刘胖子,你见过钱吗?三万块?我稍微讲究点吃顿饭,还不够我付酒水钱!我赖你的账?告诉你,你这玩意儿的真实性我得核实一下吧,你要是随便拼凑点什么来糊弄我,我岂不成了冤大头?”

  金戈也知道刘胖子不敢骗自己。可或许是出于职业习惯,为当事人辩护的时候,他作的是无罪推断,即便当事人有再大的犯罪嫌疑,只要没有确凿的证据,他也会千方百计地为当事人开脱;但是在生活中,他却总爱把事情往坏处想,即使清楚有些情况不可能发生,也习惯于作万一的假设,这几乎成了他的思维定式。说到一次饭局酒水费两三万,金戈倒不是吹牛。有一次他为了打通一个重要的关节,一顿饭出手就是五万元,吃的是奢侈之极的“人体盛”。这种饮食方式起源于日本,近年才流入国内,在深圳、广州、北京等大城市只有极少数私人的高档娱乐场所可以预约定制。前提是,吃饭的人除了有钱还要可靠,不是老主顾也要有专人介绍,否则老板是绝不接待的。因为这种餐饮方式虽然假艺术之名,但其中的色情色彩是显而易见的,国家肯定禁止,只能“悄悄地干活”。

  金戈钱来得容易,花起来也极潇洒,他不像有些苦出身的有钱人,视钱如命,枕着成捆的钞票睡觉心里才觉得安逸;只有在如流水一样的挥霍中,金戈才觉得惬意。特别是当人们为了钱一脸媚笑地围绕在他的身旁,任他像狗一样吆来喝去时,他的内心才爽滑滋润,就像一个内急而找不到厕所的人,突然看见了W·C的标志一样,有一种发泄的畅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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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胖子听金戈这样说,脸上的肌肉解冻了,换成了一脸苦笑:

  “金大律师您真会开玩笑,文字有假,照片还能有假?”

  “照片没假?也可以用电脑拼接嘛!”

  刘胖子快急哭了,他揉搓着双手,一脸的无辜:“谁不知道您通吃黑白两道,您就是借我俩胆儿,我也不敢在您面前玩儿这种‘小儿科’的把戏呀!”

  “谅你也不敢!”金戈在烟灰缸里狠狠摁灭烟蒂,那双有些欧式的眼睛中掠过一股凶气:“咱们这单生意还没完,日后还有烦劳你刘胖子的地方,等我把这件事情办利落了,另外再给你加两万,怎么样?”

  “那敢情好。”刘胖子把钱塞进手包,又抽出钢笔写了一张收条,说:“只要你金大律师用得着,我们一定竭尽全力。噢,对了。刚才我们监听到一个情况,不知对您有没有价值?”

  金戈望着他,用眼神示意他说出下文。

  “画家的老婆炒股,已经赔进几十万,现在心态已经彻底坏了,是见庙就拜神,见佛就烧香,急于捞回损失,刚才,画家还委托小雨帮忙打探消息呢!”

  金戈听了,心头不由一动,他不露声色地点点头,站起身正一正挺括的领结说:“那好,我还约了一位朋友,你很忙,就不留你了,有事打电话吧。”

  看着刘胖子连声应诺着走了,金戈拨通了手机。

  “熊三,那件事暂缓办吧!对,我另有安排。钱……不必退了,下次有事一块儿算!”

  收起手机,一个完整的复仇计划已经在金戈的脑海里形成。他去年回家本打算找到那个副乡长出一出积蓄在心中十几年的恶气,没想到他已生病死了。金戈犹如一头被咬伤的猎豹,却找不到了决斗的对手,心中着实失落。又听说他的儿子在北京混得还不错,更是觉得压抑。没想到冤家路窄!这真叫山不转水转,是人总有碰面的时候。他原先打算找黑道上的人出手,打那鸟画家一个半残,出一出心头恶气。看了刘胖子提供的情报就改主意了。他觉得只是揍那个鸟画家一顿,未免太便宜了他,也难解心头之恨;要了他的命,从此背上命案又有些划不来。现在天赐良机,让他有机会使这对狗男女反目为仇,生不如死!

  金戈一时竟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快意、满足与愤怒、仇恨交织在一起,如同浇了水的石灰,咕嘟咕嘟地冒着泡,在他的心头来回翻滚。他有些燥热,便脱去西服上装,用手一拽,松开了领带结,喘了几口粗气,吐出的气像是被浓烈的酒精浸泡过,仿佛溅上一颗火星,就能燃起蓝色的火苗……

  这时候,从门外传来一阵壮年男人略显夸张的笑声,“哈哈哈……好你个小金子,找了这么个去处,害得老汉我好找!”

  “说什么呢?”一个女孩儿大大咧咧的声音紧接着传过来:“我开车,费你什么劲儿了?再说你也不老啊,总老汉老汉的,烦人不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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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欣慰被夜色吞噬

正是华灯初上的傍晚时分,离许非同画室不远,“肉饼张”的伙计已经搬出了那套简陋的音响,几个刚刚吃饱喝足的民工开始声嘶力竭地吼着:“让我一次,爱个够!噢噢噢噢———”以此宣泄着积蓄在体内的剩余能量和作为城市外来人的无奈与不满。劣质白酒的辛辣味、肉饼的香味,加上民工身上的汗味和机动车尾气中的汽油味,混合交织在一起,在初秋的晚风中弥漫,使这城市的边缘地带既显得嘈杂与浮躁,又暗暗涌动着一股生命的张扬和躁动。

  心情不错的许非同站在街口拿不定主意,
是回家,还是到“肉饼张”来上四两肉饼、一碗羊杂汤,外加一瓶冰镇啤酒。

  小雨说她很喜欢“肉饼张”的肉饼,皮儿薄、肉厚,咬下去肥而不腻。许非同明白,她其实是为了既可以给他省钱,又能不露痕迹地维持一个男人的自尊。这也正是小雨的可人之处。她不像有些“美眉”,回到家猪肉炖粉条吃得倍儿香,一到交际场合,却说自己只喜欢吃澳洲龙虾、日本象鲅蚌,而且绿芥末必须是进口的。吃的时候,夹一片刺身,蘸一点调料,送到嘴里后马上以手掩面作娇嗔状;柳眉轻挑,杏眼圆睁,吐一口长气,嗲声嗲气来一句:噢,好辣呦!小雨不。她吃起肉饼来直接上手,一牙儿饼三口两口就报销了。有时候,还会很夸张地用舌尖儿舔舔中指,冲许非同做个怪样儿,清纯可爱,一点也不造作。许非同当初所以在城乡接合部买了这个单元房做画室,一是因为价格便宜;再有,这里也没人认识他。在街上走不用担心被谁指指点点;吃肉饼的时候也不必端着架子故做绅士状。

  正犹豫间,一个村姑模样的女孩过来,冲许非同说了一句什么,许非同没听清,以为她问路,就问你说什么?

  “大哥,您要快乐吗?”安徽口音,说话还有些腼腆和躲闪。

  许非同一听是老乡,就追问了一句:“什么快乐!”

  女孩暧昧地一笑,挑逗地说:“怎么快乐都行!随便你。”

  许非同明白了,这是一只鸡!住到这里之前,他就听人说过,这里地处城乡接合部,是低档妓女出没的地方,每到傍晚,就有很多十七八岁至四十岁不等的妓女在街头揽客,有“停鸡坪”之称,没想到果然如此。

  他曾在饭桌上听辛怡公司的老板,那个叫石羽的秃头摇头晃脑地念过一段顺口溜———

  一等女人比较牛,没事走走摩天楼,

  找个富豪搂一搂,要发大财不用愁;

  二等女人门道浅,背上小包上宾馆,

  讨价还价挺伤感,港币也算小美元;

  三等女人屁股圆,酒吧歌厅好赚钱,

  不管五音全不全,傍个大款也不难;

  四等女人要吃饭,就得去混西客站,

  是个男人就叫干,三十五十也是钱。

  他想,眼前的这个女孩儿该是最低档的妓女了吧,借着路灯柔和的灯光,他发觉这个女孩儿虽然努力操着职业性的微笑,只是眉宇间还流露着一缕稚气,离开贫困的家乡不会时间很长,不由得心头有些沉重,耳畔仿佛又响起了另外一句熟悉的台词:“先生,你要买火柴吗?”卖火柴的小姑娘卖火柴是为了换面包,是为了生存,在街上叫卖自己肉体的年轻女子也是为了换面包,为了在大城市生存而换取基本的物质条件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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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次在饭桌上,他就这个话题和石羽有过争论。

  石羽认为,妇女卖淫,这只是个人价值取向的职业选择,和大学教授用脑袋去售卖脑细胞里的东西一样,妓女是用自己的肉体加美貌作为一种资本要素去参与市场交易,都是用自己身体某个最有价值的部位为社会服务,实现收益最大化,与道德无关,也无可厚非。

  许非同颇不以为然。他是陪客,性格又不事张扬,本不打算说话,只是见一桌子人都随声附和这种观点,便无法再沉默。他认为,这种观点只观其表,未究其里。卖淫现象所以屡禁不止,主要取决于社会的经济制度。因为据调查,做妓女的主要是进城的打工妹转换过来的,卖淫是一个社会引入市场经济后的必然产物,只不过它的规模可以随市场经济的差异和发达程度而有所不同。因此,在英国选择做妓女的社会群体显然比泰国少得多。同是市场经济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差别?就在于英国的市场经济更为发达,更为成熟,它为就业者所提供的社会福利是处于初级市场经济制度的泰国所无法比拟的。

  “照许先生的说法,中国卖淫现象愈演愈烈,是市场经济不够成熟所致了?”

  “可以这样说。”许非同也顾不上吃饭了,他就是这样,不说是不说,一旦引发谈兴,便一发而不可收拾,“中国的市场经济还很不健全,它的特点之一是用廉价的劳动力来吸引外商投资,通过投资拉动经济发展。而一些地方政府为了局部的经济繁荣,也在事实上鼓励出资方用极低的劳动成本作为竞争力驱动市场扩张。为了降低劳动成本,雇男人不如雇女人,雇城里女人不如雇乡下女人,这样一来,刚成年的乡下女人自然就成了资方为不断降低生产成本而必须追逐的劳动群体。她们辛辛苦苦干一个月,常常只有五六百元收入。想提高自己的生存质量,理论上是有两条路,一是出卖自己的劳动力,通过勤奋工作去改变自己的命运,使自己有一天也可以享有城里人所享有的一切权利,但这在实际上是行不通的,想想,靠每月积攒一两百元想挣出十几万、几十万到城里买房子,显然是天方夜谭。”

  “他们可以再回农村老家嘛!”

  “当然,有一部分可以安贫乐道,重新回到原来的生存状态当中,但是她们中的大部分人在经历了现代文明,特别是物质文明的洗礼后,是不甘重回生活原状的,那么剩下的一条路,就是出卖肉体了。出卖肉体一天的收入可以抵得上辛辛苦苦干一个月苦力的收入,在这样巨大的利益反差的诱惑下,有些姿色的打工妹跳槽卖淫就很好理解了。”

  “存在的就是合理的,她们这样做也无可厚非嘛!”

  “但是,我们现在的‘无可厚非’是以社会道德整体失语为前提的。因为我们在购买廉价产品的同时,事实上也参与了对廉价女工的剥削,间接上也在推动卖淫女不断壮大的过程。”

  “依许先生的看法,这问题如何解决呢?”石羽望着许非同,觉得这位仁兄过于书生气和理想化。

  许非同没有注意到石羽眼神中的轻蔑,依然按照自己的思路侃侃而谈:

  “建立一个文明的劳动力市场,提高产品的劳动价值含量,使普通的打工妹通过打工有可能过上城里人的小康生活。”……

  “大哥,你到底玩不玩嘛?”卖淫女孩儿的一句话把许非同拉回到现实中,他刚想说些什么,一辆闪着红灯的警车呼啸而来,女孩儿转身就跑,其他的卖淫女也如惊弓之鸟,纷纷跑进了附近的楼群。许非同叹了一口气,心想他能跟她说些什么呢?城里人的小康生活对那女孩来说,还远远是一个待圆的梦,他无奈地摇摇头。

  “哎,这不是许先生吗?几天不见,怎么沧桑了许多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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