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节

在乔园之内,我如鱼得水,在乔氏里头,我一样叱咤风云。
  八四年以后,香港地价一直上扬,我在八五年底才入主乔氏,对中区土地,尽情吸纳,事实证明我有眼光。到了八八年中,投地的价格依然强劲,我却不但开始忍手,且慢慢获利回吐,放盘出让乔氏的物业,并同时将与别家公司合作发展计划的百分比降至最低。
  经验告诉我,花无百日红。否极一定泰来,盛极必然衰退!顾家和我的前半生,就是现成实例。
  生意上头,乔晖大致上还是听我的。虽然他曾经反对:
  “股市经历八七年的轩然巨波,依然作了个如此潇洒的大翻身,我看香港会一直兴盛至九一年,才会出现危机,你现今就开始出售手头的存货,未免套现太早!”
  我答:
  “你没有试过银行逼仓的狼狈,未尝过求人的滋味,所以会得如此誓无反顾,奋勇向前!”
  “你是太过审慎,一朝被蛇咬,三年怕草绳!”
  “也许我是的,但我不相信自八四年地产开始复苏,凡五个年头,还会继续疯狂向好,如果升幅平稳有限,我倒不如将资金挪动至海外去,搏它一搏!”
  “税收之重,得不偿失,你别是因为自己母亲长居加拿大,你就对那儿情有独钟。”
  “地产生意,权操在我,要我改变心意,你只有跟老头子说去!”
  乔晖明知说是白说的了,且又对我忌惮三分,也就作罢,随得我将乔氏持有的本埠地产量降低,转投资于海外。
  乔正天并不同意我的看法,他批评我:
  “太保守了!我们资金充裕,跟中资银行的关系好到极点,后台甚强,并不需要如此急于获利回吐!”
  然而,乔正天只是批评,并不阻挠。他是个在行政艺术上登峰造极的人,他把哪一个行头交给了谁,谁就是最高决策人,除非所行的路线,有影响整个乔氏存亡的可能,否则赚蚀多少,他并不在乎。务必实行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的信条,使各路诸侯,备受尊重。他说:
  “用人莫疑,疑人莫用。给他封土,而又不让他称王,不成气候!”
  对我,他更深信不疑。正如他说:
  “信任长基呢,顶多赚少一点,何用担心!让乔夕独当一面,情况严重得多,分分钟是蚀多几多的问题,够我受的!然而,成长总要付出代价!”
  故而,最近德丰企业要申请上市,在乔氏执行董事的会议席上,乔夕提出了要极力争取总包销的角色。我第一个不以为然。
  “乔夕,务必三思,德丰手上持有的资产包括酒店、度假村、酒楼饭馆、旅行社,均在内地。这六年的业绩虽是稳步上扬,但全靠内地开放的尺度作为生意好坏的指标,并无其他经济条件足以平均制衡,而集资数目竟又达五十亿之巨,能不审慎?”
  “内地开放已行之经年,成绩举世赞扬,哪儿回得了头。况且,集资发展内陆四通八达的公路网络,日后所收的路费,估计二年内回笼,况且,只要有足够的分包销承担,风险不高。”
  乔夕依然坚持。
  汤浚生还不是执行董事,但他自从掌管证券的机构客户部之后,成绩斐然,对基金的人与事,消息极为灵通,于是被邀出席,发挥意见。
  “基金自八七年股灾之后引退,经过大半年的情绪冷却,在最近已渐渐回归,相信市场承接力,极之乐观。”
  说到头来,乔正天还是让乔夕拿最后主意。
  执行董事的会议完竣,各自走出会议室,回办公室去。
  我到洗手间去了一转。高级职员专用的洗手间只有相连的两个,都客满,我只好稍候。
  里头的两位女士显然地不知道隔墙有耳,娇声滴滴、肆无忌惮地继续理论。
  “等会儿要不要问问你的乔夕,把戒指买下来?价钱这么贵,等于我们现住的那层楼了!那颗石就胜在横面宽阔,五克拉多一点,看上去像足六克拉,甚是难得!”
  “乔夕一向由我拿主意,我喜欢的东西,就买,轮不到他管,反正我取了货,账单送到乔氏来,让他找数!”
  “谁有你这般福气?……”
  我没有听完这段精彩对白,就赶紧逃离现场。生活上要减少无谓是非,只有不闻不问之一途。走迟半步,跟董础础碰个正着,尴尬之情,难以处理。
  其实她也算是个经过风浪、吃过咸苦的女人,奈何一朝得志,依然浅薄如斯,真叫人莫名其妙。
  谁比我更清楚她可不可以嘱咐珠宝店把买几克拉的钻石单子送上乔氏来?最重要的是乔夕没有这个钱去结账。
  奇怪?一点也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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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家资产丰厚,调动财政的大权只握在一人之手。
  乔正天自任土皇帝,除供四房子女免费住宿以外,还有一个家族公用银行户口,照顾各人的合理零用。这个合理的尺度与准则,全由乔正天来订。
  每月月结,他会细读账目,审视各人用度。乔正天夫人固然有资格每个月买上百万元的首饰。然,换了如此大手笔的人是乔枫和乔雪,乔正天必会拉下脸来,痛痛地训斥一番。两位千金小姐年中偶然买两三件小首饰,总支出不超过半百万,老头子是可以容纳的。每个人每月的衣服鞋袜加上应酬,用掉十万八万,只要本身姓乔,也可以安全过关;如是媳妇,痛痒又隔一重。
  我不知道在这家翁心目中,长媳的合理用度是多少?从嫁入乔家的第一天,我就警惕自己,千万别给乔正天有任何一个出声怪责的机会,连买一套比较昂贵的衣服,我都用私人户口。
  人必自侮而后人侮之,我才不去纵容乔正天的专横自大。
  董础础应该知道,她嫁入乔家后,乔正天第一件事就是嘱咐负责乔氏家族私人用度的会计陈世同,每逢董础础的账单超过五千大元,就得由他批准!连乔夕的用度他老人家都看紧了。
  况且,乔家每人都有各类信用金咭,但信用贷款额则大异其趣。我的呢?逐年递升,第一年才不过三万元,直至第四年,才跟乔晖、乔夕一样,没有限额规定。这是一项荣耀。但请勿忘记,给予是项乔家信誉状的最高统帅,绝对有权随时递夺这项荣誉!受惠人必须自制!
  时至今日,董础础的信用咭,限额一万元,只发给两种,要买五克拉钻石?唉!说说是可以的!
  乔夕如今未满三十岁,身家是他每个月薪金的累积而已,他也不见得有能力讨娇妻这个欢心。
  再想下去,也真教人心酸,尤其教女人心酸。董础础嫁入乔家后不久,乔夕对她的恩宠也就逐日衰减了。
  道理很简单。太子爷以董础础为借口,赢了漂亮的一仗,洗清近三十年来在老父极权下之寒酸委屈气。一切回复正常后,打死不离父子兵,何况神智一旦清醒,既感动于父亲对自己的最终迁就,也感念乔家富可敌国的基业,拿这份亲情和利害交互相缠的关系,跟董础础比,后者也只不过是绝对可以过眼云烟的一个女人而已。
  乔夕才不是笨蛋,他深知董础础已经求仁得仁,满足于乔家二少奶的名位,下半生饿不死、冷不僵,还有这么多表面风光,够享够长,她还要奢望乔夕的爱情,就显得太过分贪婪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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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女洗手间内会议频频,我从高级职员专用的急急引退出来,逃进了普通职员用的休息室。厕所门一关起来,又听到女职员的吱吱嗜嗜的声音。真奇怪,女人这种在洗手间内议论是非的习惯,其实是非改不可的,这跟在播音筒前说话有何分别呢?
  “乔夕的老婆漂亮不?”
  “过得去啦!上镜时好看一点,真人不够气质!”
  时代进步了,连一般阶层的人都眼轨转。
  “跟董础础一道上乔氏来的那个是不是方苓?怎么真人皮肤粗得像张沙纸?”
  “小姐呀!人家在内地干粗活的呢!如假包换的日晒雨淋!怎能保养皮肤?”
  “这阵子影视圈流行大陆小姐冒头,个个都一流身段,哗……。”
  “本钱嘛!橡我们乔夕太,爬上岸了!有什么不好?”
  “经纪周他们说二太子还是酒红灯绿,左拥右抱呢!”
  “哈!大惊小怪,他这种人哪里是一夫一妻的信徒?此时不‘滚’更待何时?”
  “董础础并非善类?”
  “是黑社会头子都不管用,自己并非身家清自,连提高嗓门说句话都没资格!”
  “我才不要嫁富家子!”
  “为什么不嫁?一则,未必个个似乔夕;二则,有麝自然香,冰清玉洁几时都赢星光熠熠几个马位:三则,故意嫁个穷的去显示清高?免了,这年头,我们抛头露面还吃不够苦头吗?现今下班去,家里的父母还煮好饭让我享受享受,要我黄昏日落,还赶回家凑仔煮饭,我宁愿剃度为尼!”
  “哈哈哈!难怪小陈老跟着你大小姐屁股后头走了大半年,连屁都未嗅到过一个!”
  “小陈?他算老几?刚刚一万元人工,不吃不喝不住不行,要累积到一九九九年,才有资格符合本年度的加拿大投资移民资产限额呀!”
  “那么嫁谁?乔晖?”
  我吓了一跳,整个人站在厕所间内,不敢就此推门出来。
  这班女职员,真是!
  “乔晖?”
  我屏息忍气,聆听。手心竟在微微冒汗。
  该死吗?我犯得着紧张得像犯人栏内等待判刑似的!
  正如那女职员刚才说的,她算老几。
  乔晖在我心目中的地位竟比我预期的为高吗?我这么在乎别人对他的品评,甚至乎一个小小的下属?
  “乔晖样子不错,四平八稳,端端正正,人品还好!”
  “对呀!乔氏之内,众秘书公认他是最容易眼侍的一个老板,永远微笑,永不谩骂!”
  “可是……”
  恶评来了!
  “他不够性格!”
  唉!一语道破,夫复何言?
  “跟他的妻比较,一个名副其实是梁红玉击鼓退金兵,一个充其量是清光绪,志大才疏!”
  “如依你大小姐眼光,乔氏之内岂非无人会雀屏中选?”
  “来个混合组就最好,乔晖的心地、乔夕的好玩、汤浚生的才具,乔正天的身家……”
  哈哈哈!一阵银铃似的笑声渐渐远离洗手间。
  我静静地小心再聆听清楚,绝对肯定休息室内已无一人,我才敢快手快脚逃出生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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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节

回到自己办公室来,人像打了一场仗,累死!
  秘书曹敏慧看在眼里,莫名其妙。
  人生就是如此,一场一场大仗小役,重重叠叠,累积下来,就过尽儿十寒暑。刺激、辛酸、感慨、无可奈何兼而有之。
  坐到办公室内,沉思片刻。
  当然地想起女职员批评乔晖的说话。
  好心地、好样貌、有学识、有才能、而又够性格的男人,世界上是太少太少了,然而,仍会偶然遇上一个。只可惜有缘相逢,无分相叙,徒呼奈何!
  我办公室内的书桌是特别设计的,台面额外宽大,坐镇在此,很自然地有种我已为王的威势。书桌作“L”型设计,左手面台面略低几寸,我摆放着一只纯银的古董相架,镶了一帧年前旧照,英国伦敦奥本尼路上一系列古老木屋为背景,我大模斯样地站在马路中央,穿条宽宽的黑裙子,上罩件枣泥色的毛冷衫。两臂张开,好一个欢天喜地迎迓着未来的少女!
  那年头,身旁总有够性格的人和事……
  敏慧的声音从对讲机传过来:
  “乔太,服装店来电话,你订的晚礼眼已从巴黎运到了,要不要去试穿,还是叫司机先送回家去?”
  “送回家去吧!如果有修改的话,还来得及吧?”
  “可以的,主席的宴会在下个周末,尚有十天时间!”
  豪门夜宴,三日一小宴,七日一大宴,如此不遗余力地支持着经济繁荣,以致于生活近乎糜烂。
  乔正天宴客向来大手笔,名满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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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园雄踞半个山头,偌大的花园包围着大宅,花园一头另筑有独立平房,占地数千尺的客饭厅,纯供宴客之用。
  饭厅的装修随便可把本城第一流酒店的水准比下去。饭厅四方形,当中垂下来的吊灯是罗马古董灯饰,当年市价三千八百万港元。地板全铺云石,是乔正天夫人亲自到意大利去挑选的材料。一大块不用接驳的云石,乳白的石质内温柔地透出淡彩,像冰肌玉骨的少女一张脸,微醺之后呈现酡红,望之心醉。四角有四根大圆柱,仿罗马官殿设计,顶天立起,器宇轩昂地支撑着整幢平房。通往花园去的一面,全是落地玻璃,走下台阶,就开始接连一大片如茵的绿草。仲夏之夜,被温柔的风吹拂着,草尖儿微微颤动,仿佛爱郎情重,轻妩粉脸,带来羞法的轻轻娇喘,教人销魂。
  每逢隆重晚宴,乔家才动用这一望而显声势的饭厅,一般酬酢,则在乔正天正屋的客饭厅举行。
  即将在乔园举行的周末晚宴,当然隆而重之,因为今年庆祝乔正天夫妇结婚三十五周年。
  不只乔园上下老早为此而忙个天翻地覆,连乔氏企业都忙作一团,特别是公共关系部。我看那公关经理邹善儿,自乔正天宣布要大事庆祝之后,才六个月的功夫,就忙得老掉十年。可怜!
  乔正天是个好热闹、爱面子的财阀。除非不请客,否则,一定要请到变成一城佳话,争相传诵。一年里头,定必找个好名目,大事发挥一番。倒数过往几年的例子,一年宴请纽约交易所主席,金融界谁个没分出席,谁就没脸光。一年欢迎法国文化部部长,陪同出席的还有几个法国文艺界锋头人物,于是本港文艺圈子内的猛将全为座上嘉宾。又一年趁内地举足轻重、名重一时的高官率团访港,通过重重关系,在乔园内为他接风。一时间,扑乔正天的请柬在整个商界政界内,比扑名歌星演唱会的票子还要紧张。乔园虽是宽敞,毕竟座位有限,满城急功近利,跟红顶白的人,一为面子攸关,二为生意兴隆,三为前途未卜,都必须努力搭通门路,加强关系,仿佛只要在当晚华筵上占得一席,日后就能安枕无忧似的。真是!
  乔氏那公关经理邹善儿,年来一手处理了这几个大型宴客事务,终而成为机构内的红角儿。
  这小女人办事很有一手,胜在勤力周到。仰仗乔正天非常注重场面架势、形象声望的个性,邹善儿以后勤部门头头的身分,而能在唯利是图的商家天下内,名望分量跟得上揸公司盘的证券大经纪和我手下管楼房销售的营业部头头,决非易事。因缘际会,再加本身长进,才能出人头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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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园夜宴,足足筹备半年,乔正天每次宴客都必须有为人乐道的特色。今年度出来的“桥”,似是老生常谈,毫无新意。城内不少人结缡几十载呢,乔正天以此问邹善儿。看看她如何建议化腐朽为神奇?
  真佩服邹善儿,眼珠儿一转,恭恭敬敬地对乔正天说:
  “主席!还记得财富杂志曾有文章报导称,举世的富豪事业成功若此,背后都必有段沉闷的婚姻吗?我们大可以主席三十五年的幸福婚姻,向该文挑战!宴会当晚,安排短短的卫星直播,让远在纽约同样有三十年以上成功婚姻的华尔街巨子,向主席遥贺、等于联手宣称,事业与婚姻绝对可以并存。这个宴会说不定可以吸引港美以致世界各地的传媒争相报导。”
  乔正无闻言,喜上眉梢。稍后,脸色微微一转,略有迟疑。
  邹善儿一看势色,立即补充说:
  “卫星广播方面,主席可否让电讯公司有一点光彩,例如考虑让他们赞助之类,你看成不成呢?”
  乔正天一叠连声他说:
  “可以,可以,你就看着办吧!”
  我当时在家翁的主席室内,因为凡有这等大场面,乔正天就嘱邹善儿将工作直接向我汇报。乔家二子一婿,对这等事全无兴趣,乔雪办事儿戏,信不过,于是我成了当然人选。
  对于邹善儿的聪敏乖巧,我真正叹为观止。她是乔正天体内少有的几条蛔虫中之一条,这么能猜透乔正天的心思。千万别以为巨富口袋有钱,就会当然地慷慨。他们之所以能累积财富,比一般人多,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他们比一般人花费得少。只有一分一毫都想过度过,有本事使收入永远凌驾在支出上头的人,才能富甲一方。
  邹善儿的建议,在主意上是无懈可击。谁个阔佬的结婚纪念晚宴会得有机会成为世界新闻?除非利用此新鲜突破式的角度,才有获得免费宣传的价值。
  然,成功人士少有得些好意须口手的处事观念,看凤驶尽帆是常见的。卫星转播费用极大,乔正天当然肉刺。只是怎么好但白明言呢?身为大老板的下属,要识摸心机,看眉头眼额,他不好意思显示出孤寒相,跟他出入的身边人,就要晓得想法子代他把困扰以一个得体的方式说出来,并谋求解答。当然,最重要是为他留面子,如果邹善儿说:
  “卫星转播很贵,主席怕不怕用钱太多,试问问电讯公司肯不肯赞助吧?”
  那么,乔正天之流一定脸如土色,毫不客气地口敬一句:
  “钱并非花不起,但觉得很无谓!”
  这也就等于热辣辣地撕了邹善儿的脸皮,最惨还是好好的一个建议被逼腰斩,还得另外想办法补救!因为工还是要照打的!你说:可怜不可怜?
  邹善儿的成熟灵巧,难能可贵。谁个当差的不用善体主情,能如此适应,是一场功德。人们在背后妄议邹善儿服侍得乔正天很妥贴,真不是厚道话!难道身为下属,是必要与上司为忤,才显清高!能够办妥大人物要办的事一般都难比登天。少一分心思,缺一点能耐,中环立即会出现几万个可畏的后生,磨刀霍霍,取而代之!
  做事一不违犯法律,二不离弃良知,三不侮辱人格,就是值得支持的人了。
  我是支持兼欣赏邹善儿的。
从此,乔氏里头,我跟邹善儿成了惺惺相惜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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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内人老是有种狭隘思想,认为女人妒性重,少能共事。这真是浅见了。我手下猛将如云,全是女性班底。当然,女人相处有其独特的难处,针无两头利。利弊经常是并存的。职业女性的很多难言之隐,往往能因彼此心照不宣而取得额外的谅解。况且,社会竞争如此激烈,女人能爬到跟男人平起平坐的地位,胸襟总不如一般妇孺,没有容不下才俊之理。因此之故,我跟乔氏企业内的女同事一向相处得异常融洽,邹善儿是其中佼佼者。
  我们本来每隔两三个星期,就会得一起共进午膳,闲聊散心,不尽讲公司的人事,也少提家中情状,我只知邹善儿离了婚,年纪跟我相若。我们只挑一些纯女性生活话题,娓娓讨论研究,交换心得,沟通得顶愉快。
  只是近这两三个月来,邹善儿为了乔正天结婚三十五周年晚宴,忙得废寝忘餐,根本除了公事会议,我们连讲内线电话轻松几句,都没法子腾出空来。
  每天见着邹善儿,还是衣履光明,精神奕奕地干活,在乔氏大厦与乔园之间冲来冲去,更不时失踪一个星期,飞往美国去跟电讯公司接头,安排卫星直播。偶然我有晚宴,直接从乔氏出发,会得在走廊上遥见善儿拖着疲累的步伐,抱着一大叠文件自会议室回到办公室去,门在她孤寂的背影后关上了,想是还要挨至三更二鼓,水静河飞才能回家去了。
  故此,当我不时在乔氏之内,风闻闲杂人等的是是非非,拉到邹善儿如何好名利、出风头的事例上,我必然冷笑,替善儿抱不平。江湖暗箭是决不因对方穿裙子抑或穿裤子而稍有留手的。谁说人一生下来就要踊跃地当各式慈善机关的人工了?荒谬!
  好好一个人儿,就为了那六七十万年薪,卖掉半辈子青春,在龙蛇混杂的社会大染缸内徒手肉搏,无人怜惜、无人谅解,这算是万幸,抑或可惜呢?
  回顾我的两个小姑子,能如她俩,才算不枉生为女性。枫枫天天睡至日上三竿,午饭前急急梳洗化妆,穿戴华丽,开始在大酒店名贵餐厅内出没,下午去做做运动、整整头发、逛逛名店,又是一天。晚上携了个一如爱犬般的丈夫,出没歌坛舞榭,跟明星艺员在影画周刊上争一日之长短,又是一夜。她的烦恼,就只是如何挥金如土,用钱买起各等不顺眼的人和事。这种女人活在一个金光灿烂、不知人间何世的境界,你来给我说,她不懂世故,不知人生,因而短涵养、缺深度?唉!真真开玩笑了,涵养是在困境之时鼓励自己的阿Q精神,深度是在蒙尘之际忍受不公平的容器而已!
  至于雪雪,二十出头不久,将财富与天真与青春融成一窝安乐茶饭,酒醉饭饱之余,力寻生活上鸡毛蒜皮的事去烦恼,去分神,旨在感受刺激,谋杀时间!又是一景。
  乔雪自法国小大学捞了个劳什子学位口来后,替父亲打工,乔氏各种综合企业内,她挑了电影院与夜总会管理的事务去学习。正经公事与行政门径,半点没学上手,却识了一大堆与娱乐圈有关的江湖人物。乔氏电影院关系甚强,于是电影圈都跟我们有来往。乔夕也是以此关系让董础础看上而逮着了的。
  雪雪天真烂漫,难得有钱有光阴,齐齐乱花,于是跟工作时间没有硬性规定的娱乐圈人士,混得顶熟。人家是一箭双雕,又陪乔雪玩,又笼络她以跟乔氏攀关系。她雪雪则差不多是专心一致,为乐是图。
  有位混名叫杨公公的画报编辑,还向乔雪讨好,邀她每周定期在画报上画幅小画,亲自题两三句新诗,说是不要把乔雪的艺术天才埋没了。
  雪雪接受了这份喜悦的“挑战”,紧张得不得了,跑到我办公室来,一屁股坐下,双手托着腮帮,说:
  “大嫂,我快要成名了!人家给我机会,得加倍努力呀!”
  我笑:
  “雪雪,你根本已经成名!”
  乔雪转动灵巧的大眼睛,说:
  “那是老头子的名气,不算呢!今回打真军,靠自己,那画报要的是我的诗和画!老头子不晓得画画呢!”
  对!乔雪的老头子不晓得画画写诗,但他晓得画银纸,写支票。支票极简单,只写很多很多个零,那就够了!
  唉!想想雪雪也真可怜,或者乔家的孩子都可怜,除非自己才华盖世,否则无论如何卖力,还是甩不掉家荫的影子。他们再醒目、再勤奋也不会被人放在眼内,人家只会把乔正天的财势优先考虑。
  这张什么画报真会捧雪雪为文艺之星吗?无非一为人性上那种见高拜的心理作祟,二为拉拢乔氏院线关系,使广告与资料都有可能多一点进账而已。送个小地盘出来逗她大小姐开心,又有何难?
  雪雪纯真之极,自此天天愁诗画素材,人是认真地努力起来。
  我和家姑乔殷以宁齐齐看那刊登在画报上的乔雪佳作,婆媳相视忍笑。雪雪不住追问:
  “成绩怎么样?还过得去吗?”
  那画是再普通没有的水彩画,画一片云,其下一朵花,倒有点像电视报告天气的卡通片。
  至于品题在画上的新诗,出自雪雪手笔,写道:
  天空里,一片白云高高在上,
  土地上,一朵小花低低俯伏,
  那么遥远,
  那么遥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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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天!我差点拍拍额头,这算什么新诗呢?简直……离谱。
  “怎么你们两个都不说话呢?”雪雪急得乱嚷:“朋友都说好,给予我很多鼓励!”
  我不知如何作答。自己人面前硬说违心话,很难受,让雪雪太失望,更难过。我对这小姑子,素来有相当的疼爱。
  还是殷以宁打了圆场:
  “雪雪,你能画这画,写这诗,是有一重很深刻的意义的,我和你大嫂都看得出来!”
  家姑跟我使了一个眼色,我立即会意。立即接口:
  “对,雪雪,恒心地做下去吧,有恒心铁柱也能磨成针。”
  家姑又说:
  “努力是必须的,但成绩如何,或者能否持续下去,有很多不关你本人事的因素会影响。凡是从事一件工作,你得学习拿得起,放得下,总之拿起时悉心尽力做,放下时则心怀轻松,别苦苦痴缠才是!”
  这母亲的教诲真是可圈可点了。雪雪的诗与画,表达出一重很深刻的意义,且是社会意义,就是权势的影响力,无远不致。本城岂缺天才横溢的诗画家,千求百拜,都未必得到一小个方块去发表自己的作品,这乔雪诗画乱七八糟、莫名其妙,只为她是天之骄女,于是表演机会在门口排着长龙等她挑。
  我们没有故意撒谎,只是没有告诉雪雪,所指的深意安在。
  没有人比我更能明了这种世情人事了。当年,我回来力挽狂澜,跑到从前口口声声说要扶植我在文坛一显身手的文化前辈跟前,原意只为久未相见,向他问好。谁知吓对方一大跳,以为顾家掌珠落魄了,要上门来求他引介一官半职,在学术机构内当个小助教之类,用以糊口。老夭,他都未见我出招,就立即大耍太极,折腾了半天,我才恍然大悟,知道葫芦里头原来在卖苦药,立即告辞。
  如今在社交场合偶然碰上,他立即趋前跟我打招呼,大家一样客客气气,唯唯而谈。我心想,幸好不蒙关照,否则一份牛工打一世,如何翻身?
  今日乔园风光,乔氏发迹,乔雪自然可以为赋新诗强说愁。万一有一日,乔正天一下摔倒,我看文才风流一若曹子建,都保不住那画报编辑不因重重叠叠的关系,下令你封笔归隐!
  殷以宁教训小女儿的话,是最透彻不过了。
  然,枫枫也好,雪雪也好,姊妹俩均是殊途同归,将自己身上拥有的幸福,不自觉地尽情消耗,使我这个在乔家之内唯一经历过跌倒、有过沉痛经验的大嫂,有点担心。
  积德载福,自是必然的。连在金钱上义无返顾式的花费,也能折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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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乔正天结婚周年晚宴一事为例,我也透过名店订来一件乳白真丝的法国晚装应用,总值八万多元,我视之为一个奢侈的极限了,但还不比枫枫雪雪离谱,各自托辞,要亲到巴黎罗马走一圈,选购服饰,单是机票酒店杂用,已是六位数字!又不见得她们一年里头就走欧洲这一趟!
  董础础尝试跟乔雪一道成行,雪雪厌她既俗且老,不愿携她成行。础础又与乔枫不对劲,再加上乔夕认为妻子赴欧选购晚礼眼,实属多此一举,她就只有悻悻然在港办理这件“大事”!平白让娱乐周刊少了一则花边新闻。
  豪门盛宴真是穷奢极侈之事。
  人力物力时间精神等等直接间接支出“犀利”得难以形容。乔正天一向好胜,不肯让客人在背后稍讲半句不满,于是净是菜单,就已大费周张。要宴请的嘉宾实在多,只能在花园内张灯结彩,采取丰富自助餐形式宴客,乔正天于是正色道:“自助餐的菜式也能中西合璧,我们绝不能让客人误以为吃西菜省钱。故此一样要备办裙翅、新鲜鱼虾蟹,鲍鱼要四头的!”
  简简单单几句话,好比落井下石,让那公关部又忙个人仰马翻,急忙联络了本城最负盛名的筵席专家,立即筹组精美名贵的中西式菜单,让乔正天批准。
  敏慧把菜单让我过目时,我轻轻叹一口气,只道:
  “我没有意见!让主席拿主意好了!”
  富家一席酒,贫门三年粮!
  这关头千万别让自己无端端想起埃塞俄比亚!
  乔家的女人,除了家姑,一般都比乔家的男人更为这即将来临的盛典兴奋。
  算我对之最淡薄了,还不如乔晖的不将这整件事放在心上。他问:
  “下个礼拜天,要不要叫什么朋友,一起出海去?”
  我怪异地问:
  “你这么好精力?”
  “为什么?”
  “星期六晚上一个如此翻天覆地的华筵盛典,一旦过去后,应该连睡四十八小时才成!”
  “长基,你未老先衰!”乔晖轻轻吻在我额头上:“而且,爸妈才是主角,与我无干!”
  乔晖就是这样,生活上大多的事不关己,已不劳心。他很守本分,除了直接发生在我们夫妇俩身上的事儿外,他什么也少管。
  有时,我把头枕着双手,躺在床上给他讲一些有关乔氏或乔园的大小事,乔晖要不是听着就睡去的话,必然一个大翻身,抱住了我,大嚷:
  “老婆,老婆,隔壁塌楼也是他们的事,我和你管不了这许多,大被同眠,蒙头大睡好了!”
  真是!
  乔殷以宁一贯静静地生活,她只为自己的大日子特意缝了一件曳地的长旗袍,藏红色镶金银边的,穿在她毫不臃肿的身上,益显庄重华贵。
  “妈妈,你戴什么首饰?”
  一家人晚饭后,坐在园子内喝冰茶时,少有在家的乔雪,迫不及待地问。
  “玉吧!”殷以宁静静地一句话,更让人憧憬到翡翠的玲斑高雅。
  “你让我们戴什么了?”乔枫插嘴。
  “你喜欢什么就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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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乔家惯例,每每有大喜庆,乔正天太太就拿出各套镇山之宝的首饰,让女儿儿媳选用,盛会过后,一律归还。
  乔正天太太的珠宝珍藏,非同凡响。固非乔家第二代的媳妇和女儿经济能力所容许购置的首饰可以匹敌。
  乔枫和乔雪闻言立即簇拥暑乔太太,要上她的睡房去。
  我还在呷着冰茶,坐得蛮舒服,不愿动身。
  董础础站起来,看我没有动静,面有难色。我这才想起来,送佛要送到西,我若不置可否,础础又如何好意思跟进家姑房去挑首饰?
  只得站起来,跟着上楼去。
  乔正天睡房连有小偏厅,我坐在那儿等家姑自睡房走出来。
  “我们不跟进去吗?”础础问。
  “坐一会吧!”我拍着沙发示意:“妈会拿出来给我们的。”
  家教是真真的差了几皮,没办法,人真是要讲出身的!乔家女和乔家媳在身分上是有分别的,础础老是搅不清楚!
  若不是为了不显得例外,我才用不着跟进房来,凑这种无谓高兴。
  其实,我的首饰,也万万不及家姑的名贵。除了一只十克拉的方钻,和一对两克方钻耳环,是母亲的私已,送我陪嫁之外,只有一个乔晖在我去年生日送的古典钻石胸针,比较得体。五年来这些首饰已出现在公众场合数次,在首饰亦如西般般要讲替换的今天,我的表现算是差强人意了。
  然,我从不计较。同一只十克拉方钻,在人们心目中,竟有真真假假之别。我看化了!
  这只全美九九色的方钻,当顾家地产业如日中天之时,戴在顾太太指头上,备受各方士女赞颂。
  到顾家落难,烂船尚有三斤钉。母亲握着我手说:
  “长基,再穷,妈也舍不得买掉这钻戒,这是你爸发迹后买回来给我的第一件名贵首饰。说要传给你,再传给你女儿!”
  母亲亲自替我戴上。婚宴上各宾客依然赞不绝口,无不窃窃私语道:
  “乔家娶媳妇,真真大手笔,十克拉一只方钻的送出去!”
  我紧咬嘴唇,没造声。忍住了泪。
  为什么人们认为顾长基不可能有如此出类拔萃的钻戒作陪嫁呢?如果顾家仍然叱咤风云的话,又何出此言了?
  往后,母亲移民定居加国之前,我为她举行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饯别宴,我把戒指重套在她的无名指上,把母亲拥在怀里,说:
  “你就再多戴它一次吧,纪念爸爸对你的深情!”
  母亲含泪点头。
  华筵盛开,各房亲友旧属,都替母亲饯行。背后里仍有闲言闲语,道:
  “现今的人造钻石手工了得,几可乱真!”
  我真想当场把那造谣人轰出去,名副其实的“食碗面反碗底”,坐在别人宴会上头讲主人的闲话,是人不是?
  所以,我看得很通透。最重要的是身家斤两,而不是首饰多寡。
  枫枫和雪雪陪着殷以宁,捧出了几个大锦盒。董础础立即站起来迎接,并且殷勤地接转锦盒,小心翼翼放在沙发前的几上。
  我稍远地坐到另一张贵妃椅上去。
  实在那沙发挤了三个人,也太逼隘了。
  殷以宁打开锦盒,随和他说:
  “你们看看有哪套首饰合用吧!”
  跟着加上一句:
  “雪雪,你先让枫枫挑,应该尊重姐姐!”
  雪雪嘟嘟嘴,乖乖地没作声。
  我突然想起慈禧太后,习惯有什么公主格格、福晋命妇进宫来陪着她乐了一天,就必然打开了首饰箱,让她们挑一些玩意儿。老佛爷因不是从乾清宫大门抬进来,正位中官的,大清律例下,她原本配不上用大红色的首饰,凡是侧室,首饰主绿。因此之故,最讨西太后欢心的恭王女儿大格格,每当慈禧嘱她自挑首饰,她必挑绿宝或者翡翠,以表示对侧室之色并无嫌弃。做人之难,处处反映在日常生活细节之上,真是感慨!
  我望住家姑和小姑子们,微微笑。
  殷以宁竟敏锐地问我:
  “大嫂,你定是把我看成那慈禧太后了?”
  我笑意更浓,不予否认。
  原来跟我心有灵犀一点通的,竟不是乔晖,而是他母亲。
  乔枫在考虑一套血红宝石,镶金钻的首饰,单是一对耳环就有成斤重,颈链是一颗颗白果大的红宝石,钻得密密麻麻,简直像枷锁!要是送我,我也嫌累赘,真是各花入各眼!
  董础础也目不转睛地死盯着那条红宝颈链,一脸焦灼,却不敢做声。
  乔枫又拿起另一串戴起来垂至胸口的南洋珍珠颈链,每一颗都浑圆得像龙眼肉,透着华彩,另外手镯、戒指、耳环、伴以质素极高的碎钻,配成一套。
  “妈,这两套,哪一套更适合我一点?”乔枫问。
  “看你穿什么颜色的衣服吧!”
  “银灰!看样子是戴红宝好一点,兼衬我的名字!”
  础础正想开口,我慌忙拦截她的说话:
  “配珍珠是素一点,但益显高雅,配你的性格比衬你的名字更重要呢!”
  “好,大嫂,我听你的,我挑这套珍珠。”
  我舒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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