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家族】 糊涂的爱-----转贴


                 
  那一年的夏天,天气奇热,整个村子都好像笼罩在一个大蒸笼里,让人喘不过气来。夏日的积雨填满了涝池,和着各家各户的人畜粪便,绿油油地漂了一层。猪们放肆地在旁边拱着坑,把稀泥一样的稠水引了过来,埋得自己只露了个头在外面,并舒服地哼哼着;狗们伸长了舌头,把身子浸在水里又拉出来,然后抖出一轮轮的水花;男孩子躲在池塘边的墙根后脱光了衣服,一只手捂了羞处,扑扑嗵嗵就跳了下去,水花溅湿了旁边洗衣服的少妇们,她们于是就挥舞着手里的棒槌把水花溅得更远。涝池里于是像开了锅的饺子,煞是热闹。
  由于池塘积水后里面很深,各村每年都淹死人的先例,因此家长和学校一般是禁止我们进涝池的。那天中午我们正在里面玩耍,班主任刘老师就来了,她收走了所有孩子的衣服,并命令大家走上岸来,临街站成一排,然后用墨汁在脸上涂上了黑。二姐是唯一的一个女孩子,不同的只是她没有脱裤子,但脸上也被涂上了颜色。我用指甲在胳膊上一划,便扣出白白的指印来,于是大家便在腿上、肚子上写上了拼音字母,每个人好像都做了纹身,我为自己的创意而洋洋得意。村里的大人们嘻嘻哈哈地走过,年长一些的甚至会逗一些孩子的私处,他们便笑弯了腰,双手紧紧地护在那里……但当看见二姐的时候,不约而同地脸上就多了一些严肃的表情,甚至是谴责的声音。母亲闻讯而来,先是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然后拉了二姐就走,边走边打,嘴里骂着一些难听的话,但二姐一直没有哭。
  二姐大我三岁,属牛。属牛的二姐长得很漂亮,这一点从小她就知道。只是我们家太穷,她从没穿过什么像样的衣服,但正如村里人所言,什么衣服穿在她身上都好看。
  二姐从小脾气就很倔,象个男孩子一样。记得小的时候我经常受人欺负,结果二姐知道了,便往往会给我去复仇,她把人家男孩子打得鼻青脸肿,于是便常常有孩子的家长找上门来,母亲不问青红皂白,便把二姐按住狠狠地暴打一顿,末了,要她向人家赔罪,二姐坚持不肯。母亲气不打一处来,按住了就又打,二姐咬紧牙关,眼里噙着泪花,就是不向别人低头。
  第二年的春上,阳光很旺盛,我跟二姐去山里放羊。春风吹醒了大山的欲望,蓬蓬勃勃地便生出许多颜色,装点着那些可怜而贫瘠的黄色沟壑;小溪潺潺而过,我听见阳光爆响的声音;满山的杜梨树白花花地摇曳,把一股浓烈的清香送了过来,我忍不住就打了个喷嚏。坡上,一簇簇的野花开的正旺,两个贪玩的少年捧了不能再多的花草,才发现刚才还在坡头的羊群已直奔沟底,并闯进了庄稼地里!贪吃的小畜生把青苗啃了个精光,也啃掉了庄稼人一年的希望。二姐知道创了大祸,那天我们一直到很晚才敢回去。
  那时候生产队搞阶级斗争,我们家成分本身就不好,让他们一联想,便认为我们是有意搞破坏活动。队长找到了我的父亲,义正严辞地说明了问题的严重性,并要求召开全村社员大会,对二姐的“罪行”进行批判。批斗会上,二姐承认羊吃了青苗是她的错误,但拒绝承认这是有意的破坏行为。生产队长于是一声令下,让人把二姐用绳子捆了,从村边的崖里吊下去!那是一个陡峭的山崖,深有一百多米,象斧劈一样直插沟底,人站在崖畔,森森然不敢往下看。沟底是一个跌稍(由雨水冲击而形成的洞),黑魆魆的看不到底,让人望而生畏。母亲哭喊着说:“死女子你就承认了吧,你是斗不过他们的!”她默不做声,就是不肯承认。我哭丧着嗓子喊了一声:“二姐!”我看见二姐咬紧了牙关,嘴角上含着血,有两行热泪顺着她的脸上流了下来。绳子的一头是拴在树上的,几个小伙子把她抬到了沟畔,慢慢地放了下去,于是那天晚上,母亲便跪在崖畔哭了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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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小说真实而自然的描写了中国农村的一个普通女孩子的爱情故事,时间跨度几十年的时代变迁,其实这就是真实反映出一个社会的缩影,过去农村的落后,农村那些封建的陋俗,那个时代、那样一种爱情的观念、以及那些传统的旧观念、旧习俗,或许生活在今天这个时代的我们是根本无法去揣摩和理解的:作者笔下的主人公“二姐”,是一个倔强、淳朴、非常具有正义感以及高尚无私的人;作者描述的那个时代农村一些计划生育的过头行为、农业税提留征收的收税“突击队”事件、还有那些凌驾于人民头上的一些龌龊的“领导们”与党对农村的政策、对干部的要求形成了十分强烈的反差......读这样的小说,我想到了自己曾经读过的一本书《中国农民问题报告》,我丝毫也不怀疑它的真实程度!因此给人感觉是一篇可读性很强的文章,推荐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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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

大妈去世了,我于是赶了回去。
  大妈的一生很不幸,这些年来她一直一个人生活,而西塬上的两个儿子的儿子都已结婚,大儿子想让大妈到他家住,大妈不同意。
  大妈是把二姐当成了自己的亲生闺女,她去二姐家的次数要比母亲多。
  大妈每次去了都要住上一段时间,干一些她力所能及的活。
  二姐哭得死去活来,比西塬上大妈的两个儿子哭得还要伤心。
  我从单位接到电话后便流了眼泪,可真正见到大妈后,却怎么也哭不出来。
  我掀开盖在她头上的布子,大妈象是睡着了一样,样子很安详。
  这个命运多舛的女人,终于走完了她漫长的一生,到天堂去见她的三个丈夫和两个孩子去了。
  如果人有魂灵,不知道他们将怎样团聚?——我呆呆地想。
  院外的烈日下,是一群哭灵的人们,我的心情却很平静,觉得这世间的事情都是有始有终的,迟早都会有个了断。
  是能了断的时候了。
  办完丧事后我同二姐来到了她家,两个月前还枝繁叶茂的情景已荡然无存,平坦坦的土地一览无余,已长出了青青的庄稼。
  其实大姐夫也不是故意的,他是在二姐家打了药后无意中跟果树站的朋友说起苹果腐烂的事,提到二姐家的情况的。而最后发生的结果是他也始料未及的,大姐痛斥了他的愚蠢行为,但事已如此,是谁也挽救不回的了。
  “光景还得过。”二姐说。
  “我跟你姐夫都商量过了,准备贷上些款,到旧县开个食堂。”
  说这话的时候,我看见二姐已经轻松了许多。
  “不管咋说,我娃都是好的!寨子村几十年了就咱家出了大学生!我得想办法供我娃念出来。”
  二姐的脸上写满了骄傲,也许还有深深的自信,刚才还紧锁的眉头也舒展开来,饱经沧桑的脸上现出了女人少有的刚毅。
  也许这就是生活最真实的面目,很残酷,也很现实,你必须每天去认真面对。有的人一生风平浪静,在遇到小小的礁石后便往往会沉载江海;有的人一生大风大浪,大喜大悲,轰轰烈烈地走完了自己的生命历程,在临终的时候能无悔地面对自己,说我不虚此生——这就够了。
  二姐脚下的路还很长,相信她自己能够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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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五

“五·一”的时候,我带着孩子回到了故乡。回去的第二天,我便来到了寨子。
  二姐夫妇非常高兴。姐夫不知从什么地方竟然弄了两瓶啤酒,要跟我对饮。
  二姐不停地给我夹菜。女儿胖牛牛的嘴蹶了好高,不喜欢吃。
  啤酒姐夫喝不惯,我看见他像喝药一样的难受,便让他以茶代酒,他红着脸说那样做对我不公平。
  我们吃过饭后便到了二姐的果园。苹果长势很好,已全部坐了果,密密麻麻地一树摇。
  “今年不收农特税了,苹果卖了钱都能落下了。”
  二姐的脸上洋溢着按捺不住的喜悦,象介绍自己的孩子一样地给我说每一棵树的情况。
  微风轻轻掠过,一股浓浓的果香味扑鼻而来。崖畔上,白花花的山楂花一簇簇地展放着。杏儿已像拇指般大小了,胖牛牛摘了一颗放在嘴里,酸得她直呲牙。
  对面,一抹斜阳涂红了半个天空,沟底下机器声隆隆地轰鸣着,从黄陵到延安的高速公路正在从下面通过。
  “张占魁把人杀了。”二姐突然说。
  “他杀谁了?”
  “张主任”
  “为什么?”
  “因为争孩子。”
  “……哦。”
  “可能要被判处死刑哩,这害祸!”
  是啊,上帝安排了这样一个害祸(败类的意思)成了他们的邻居,二姐夫为此而落下了终身的残疾。尽管那年张占魁被以伤害罪判了一年刑,但姐夫的腰现在还使不上劲。
  “你婆婆现在还在旧县住?”趁姐夫带胖牛牛去了下崄,我问。
  “她跟老刘头结婚了。——唉,其实她这个人心挺好的,就是不会做事。她后来也经常回来,对我很好。三个孩子现在上学的学费,一部分还全凭她呢。”二姐轻描淡写地说着,好像在说一件与她无关的事情。
  “……那四平,后来怎么样了?”我犹豫片刻,不过还是想知道。
  “别提他了,他把我也害得够呛!那年我出事后,他便同他爸回了老家,没有再回来。”
  四平是山东人,这我知道。
  “——张狗,你给我摘那颗最大的!”胖牛牛拉着她姑父的手,还要吃树上的酸杏。姐夫嘿嘿地笑着,笑得很灿烂。
  “五·一”回来后,我把二姐家的情况给妻子说了,她听了也很高兴。
  不想刚过了两个月后,二姐在电话上就哭得一塌糊涂,几乎说不出话来。
  ——果树管理站的人带领了四十多个青壮劳力,砍掉了他们家所有的果树!
  果树被砍后就地浇上了油,点燃后把灰也埋了!
  原来二姐家的苹果树得了一种腐烂病。这种腐烂病一时半会也伤不了苹果树,但它会传染,会直接影响到其它苹果树的质量。
  一般情况下,这种腐烂病通过处理后是可以治疗的,但也有一种更加直接的方法,就是斩草除根!
  二姐说这种情况自己要是不说,其他人是很难知道的,但大姐夫给她家打了药,便把情况汇报给了果树站。
  “——黑茬茬地一下子就来了四十多号人,二话没说就开始挖苹果树!长了快十年的果树呀,上面的苹果也都象山杏大了,我的心里在滴血呀!”
  “几百棵树一天便被连根挖出,浇上了油就点了……那火光冲天,整整烧了一个晚上呀……”
  “按今年的收成,苹果最少也能卖一两万块钱,这下什么也没了,我可咋活呀……呜呜呜……”
  “花儿要上大学,小花今年也考上了,黑牛要上高中,三个孩子今后可咋办呀……”
  “……”
  我不知道该怎样去安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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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

可不要以为我的妻子是什么名门闺秀,她跟我一样来自农村。想起十多年前,妻子为了跟我,可没少受罪。
  妻子是经媒人介绍后同我认识的,认识后她不嫌我们家穷,硬是拗着她的父母跟我订了亲。订亲后又在家里等了我三年,很是吃苦耐劳的样子。结婚后我在城里上班,她便在家里伺奉着老人,人踏实朴素,干活也能吃苦。她对我们家的事从一开始就不满意:大姐带来了她的父亲,母亲三天两头往那跑,妻子没少在我跟前说风凉话;二姐同婆婆整天闹矛盾,寻死觅活的,她觉得很是不可思议;父亲窝囊没有本事,她从心里看不起;母亲穿梭在两个男人之间,她成天在我跟前冷嘲热讽……那时,她跟我的母亲关系处得也不好,但她事事都让着母亲,从不与她吵架,在村里是出了名的好媳妇。
  后来,我把她带到城里面做临时工,一开始她还能兢兢业业地干,后来心里便渐渐地不平衡:你茂才是厂里的领导,凭什么别的女人能干轻巧的活,我肖莉就不行?——这说明你的心里根本就没有我,你的心都让那些狐狸精给勾走了!
  她在厂里面跟我大吵大闹,对我身边的女同事更是横挑鼻子竖挑眼,弄得我在厂里一度很尴尬,差点就下不了台。
  还记得那年母亲第一次来我家。母亲带着一些小米和豆子风尘赴赴地赶了上来,一进门妻子就摔碟子砸碗,说连吃的都没有了,还来这乱七八糟的人!我说这是我妈,怎么是乱七八糟的人?她说你妈来了要不要吃饭?我怒火中烧,一把就拽了她的辫子,压倒就打……母亲在一旁为我加油,说狠狠打,往死里打!我的手上便没了劲,被妻子一个反扑,便抓破了脸。
  那时我们经常闹冷战,一闹就是几个月,一个屋里住着,每天形同陌路,谁也不理谁。有一天到工房查车间,见她没来,问工友才知道她病了,没有上班。我于是匆匆赶了回去,要她去看医生,她不去。
  可能是陕北女人的通病,吃软不吃硬,一个个都非常倔强。二姐这样,妻子也是这样。冷战的结果使妻子几乎到了精神崩溃的边沿。那段时间里,她要么一个人呆呆地坐着发愣,要么就一个人到河边散步,望着滚滚的延河水发呆。
  还记得那次我回到家里,见她躺在厨房的一角,手里握着一瓶白酒,已所剩无已,我连忙拉了她去医院,她醒来后哭得撕心裂肺,肝肠寸断。
  从此,我渐渐地转变了对她的态度,她也对我开始关心起来。特别是后来有了孩子,俩人的关系便更加融洽,但她那暴烈的脾气却一点也改不了,同做女子和刚结婚的时候完全是两个人。
  我只有慢慢地去适应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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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

花儿考上了省城的一所大学,二姐和姐夫终于鼓起勇气,来到了我的家里。
  我去汽车站接她的时候,老远就看见二姐站在那里,正在东张西望地寻我。地上,放了好多的行李。
  二姐带来了向日葵、绿小豆、荞面、核桃、红枣和南瓜,几个人都提不动。我于是埋怨她带的东西太多。
  “拿不了,也没带啥。这都是我跟你姐夫种的,你们城里人又不稀罕别的东西。”
  “这些东西在西安到处买得到,这么远的路,你人来了就行了。”我一边嘟囔,一边挡了一辆的士。
  二姐坐在车的后排上,不住地东张西望,并把旁边的高楼指给姐夫看。
  他们一路上便都有些目不暇接的样子。
  邻居用奇怪的目光看着我们把大包小包的东西转移上去。开了门,妻子看着一堆的东西直皱眉头。
  二姐嘻嘻地笑着,说没啥拿的。
  姐夫随后便进了客厅,妻子一声惊呼:“换鞋换鞋!——哎呀,怎么穿着鞋就进来了?”她一脸的不高兴。
  我于是忙拿了两双托鞋,让他们换上。
  “哎呀,你看你那臭脚!”妻子看着姐夫露出脚趾的袜子,用手捂上了鼻子。姐夫的脚气很大,屋子里即刻便弥漫着一股酸臭的味道。妻子忙跑到厨房里拿了几只塑料袋要二姐和姐夫套上,然后再穿了拖鞋。
  二姐的脸上红一块白一块的,我看见她很不自在。
  姐夫嘿嘿地傻笑着。妻子于是拿了一瓶空气清新剂,对着他就是一阵狂喷。
  “你喷啥哩?”二姐问。
  “我给他喷香水哩!”妻子自己也笑了。
  吃饭的时候,姐夫拒绝到餐桌上就席。他盛了一碗饭,蹲在沙发上就吃了起来。
  “哎呀,你可不要蹲在上面!几千块钱的沙发哩,弄油了可不好洗。”妻子大呼小叫地说。
  “肖莉!”我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妻子白了我一眼,鼻子里“哼”了一声,埋头吃饭。
  “多吃多吃,一路上都饿了!知道你们乡下人能吃,我今天多蒸了一碗米。”
  二姐吃了半碗后,便不吃了。
  “二姐快吃。”我说。
  “我吃饱了。”
  “哎呀二姐,你怎么就吃那么一点?这饭可全剩下了,让谁吃?!”
  “留着下顿吃吧。”二姐说。
  “下顿就全馊了,要倒掉的。哎呀这人多了饭可真不好做,少了怕不够,多了就浪费,你说……”妻子突然抬起头,看到我一直瞪她,就不说了。
  “二姐准备什么时候回去,这城里边可乱得很那!”妻子一边拖地,一边问。
  “先跟你姐夫到学校看花儿,再说。”
  这时姐夫也吃毕,他蹲在客厅的窗沿下,从口袋里摸出一绺纸,另一个口袋里摸出一撮烟,卷上了便用唾沫一泯,点燃后就抽了起来。
  我给他纸烟,他不抽,说没劲。
  女儿胖牛牛突然就喊了起来:“哎呀讨厌,呛死了呛死了,我受不了啦!”
  屋里的烟味确实很大,加之我平时又不吸烟,这一下孩子便受不了了。
  妻子推开了窗户,一边用手想把烟扇出去。这时,姐夫已抽完了一支,把烟头扔在地上,然后用脚一拧,地板上顷刻便黑黑的一团。
  “哎呀,你怎么把烟头乱扔呀?我刚刚拖过的地!——那边不是有烟灰缸嘛!”妻子很不高兴,脸上写着厌恶的表情。
  我看见二姐拿了手帕,在地上就擦。我忙拉起她,拿了拖把把那里弄干净。
  那天晚上,二姐便坚持要走,她说你们城里的地方我们住不惯。我说深更半夜的你要到哪去?她说到花儿的学校去。我说学生都住宿舍,一人就一张床。二姐犹豫了一会,便默默地坐了下来。
  第二天,我带领他们去了学校,见到了花儿。二姐要花儿好好学习,毕业后争取留在城里。她说小花明年也要高考,黑牛也要上高中了。我突然发现二姐头上已多了许多白发,而在额头和眼角的地方也布满了细细的纹路。我说二姐你也有白头发了,二姐说都四十多了,咋会没有呢?说完他们便要我送他们去汽车站,说住你们家太不方便,晚上上茅子都没个地方。我说有卫生间你们不用嘛。她说卫生间就在家里,她方便不下去。
  二姐走后妻子把床罩和被子都清洗了一遍,并嘟嘟囔囔地说有旱烟(土烟)的味道,兴许还有虱子和跳蚤,如果爬到了胖牛牛的身上可不得了!
  我说你做得可真过分!
  妻子同我大吵了一架,并申明:如果以后老家再来人,就在外面住招待所,不允许带回家来!
  我心里很难受,一股莫名的滋味涌了上来,狠狠地掼了门,就去办公室上网去了。
  “有本事你别再回来!”妻子在后面高声地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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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

此事惊动了城里的记者们,他们于是赶赴县城,先在医院里了解情况,然后又赶到了北塬上的寨子村。
  村民们义愤填膺,纷纷地诉说着那天晚上突击队员们的“法西斯”行为。几个老婆婆档住记者,跪在地上又是磕头又是作揖,说记者同志你要是不给我们做主,我们就不起来!
  “胡宗南来了也没这样惨火(过火厉害的意思。胡宗南四七年曾大举侵犯延安,一路上烧杀抢掠,在老百姓心目中至今留下不灭的印象)!他们跟不懂事的孩子较真!把孩子往死里打呀……呜呜呜……”
  记者们的眼睛湿润了,他们摘下了眼镜,用纸巾在脸上擦了擦,然后就沉重地上路了。
  县城里,有关领导早就设好了丰盛的酒宴,为他们接风。为了显示对他们的重视,主管农业的副县长亲自作陪。
  “辛苦啦,辛苦啦!——小县条件不好,一桌薄酒聊表谢意,欢迎记者同志们给我们指导工作。”
  酒香阵阵扑鼻,满桌的菜肴丰盛而多样,但此刻的记者们却都没有胃口。
  “吃吧,吃吧,不够了再添几个菜!——唉,这穷县就是事多,山野多刁民嘛,自古都一样。”副县长先干了一杯,把杯子翻过来空了一下,以示已干,然后用手一推,说:“大家请!”
  几杯酒下肚,副县长又开始演讲了。
  “听到些什么啦?——咳,他们就这样,不知道从哪里学会的一套本事,瞎编乱诌。当然了,这都是我们的工作失误,他们法制观念淡薄,不知道这抗税是违法的行为,我们今后应在这方面多做教育工作。”
  “今天晚上就住在这里吧,都给你们安排好了。——小刘,把迎宾楼最好的房间给记者朋友留着……你们慢用,我晚上还有会议,恕不能再陪。——这是我的秘书小刘,让他来安排你们吧!有什么要求尽管说,千万别客气。”
  副县长紧了紧脖子上的领带,一只手在光亮的头发上捋了一下,肥硕的身体往后挪了挪,臃肿的肌肉在脸上一颤一颤地,散发着青春的光芒。
  有关领导在晚上又紧急招见记者,陈述了事情的种种利害关系。记者们那晚上都没有睡好,第二天一早便上路了,没写一个字!
  后来,有一个曾经参加过那次采访的朋友对我说:“其实你们县领导对那些事都知道,他们也没有法子。你说十万人的县城养活着两三万个干部,不强收特产税,这财政开支从哪来呀?!”
  “那你们也不能昧了良心就不说真话?”
  “——良心?我也是农民的儿子。那天采访我都哭了,但当你面临人身安全和有可能下岗的威胁时,你能怎样选择?!”
  我默然无语。
  听说省城里后来又来了一批记者,同样是热烈欢迎,热烈欢送。但省城的记者到底没有白来:县委后来召集会议,认为那天晚上采取的行为是过激的,不负责的,是产生了负面影响的。会议做出了对我们乡领导的处理意见:免去乡党委书记谢延滨和乡长李双赢的行政职务,另行安排工作。
  后来二姐也被释放了回来,县里赔付了所有孩子的住院费用。
  谢延滨和李双赢被调回县委工作。
                 
  公元二OO四年的三月,国务院颁发了“关于减免农民农林特产税”的文件,在我的家乡横征了十多年的农林特产税终于成为了一段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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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

这年秋后,所有的人眉头都皱成了疙瘩,家家的院子里,笼罩着一股悲戚戚的气氛。
  乡里从外面雇了一百多人,组成了一个收税“突击队”,突击队的成员多为二十多岁的年轻小伙,由刑警大队专门培训,穿着统一的迷彩服,浩浩荡荡就进村了。
  穿着迷彩服的突击队员一进村就开始了扫荡。他们见鸡抓鸡,见狗打狗,到家里后有什么东西就搬什么东西,谁也不敢阻拦。
  黑牛和两个姐姐正在村子里玩耍,看到突击队就开始喊:“日本鬼子进村了!”
  这一喊不要紧,所有的孩子便都跟着喊了起来。
  “日本鬼子进村了!”
  突击队员们先是一愣,等他们反应过来的时候,孩子们已经跑出好远,但队员们还是奋勇直追,不一会便抓住了几个孩子。
 孩子的哭声引来了大人,也吸引来了更多的孩子。于是大家便一边喊着:“打倒日本鬼子!”的口号,一边往学校跑去。
  学校正在放学,孩子们很快便被堵在里面。突击队员们包围了学校,等孩子们差不多都进去了的时候,从里面栅上了铁锁,不准大人进去。里面即刻就传来了孩子们的惨叫声,哭声连成一片……
  家长们站在墙外,急得一蹦多高,奈何里面的突击队员把墙头都占领了,他们冲不进去。
  “——不要打孩子,孩子不懂事!孩子在胡说八道哩——呜呜呜呜……”
  墙外的娘们哭成一片。
  “不要打了,要打就打我吧!我们缴农业税哩,求求你们不要再打我娃咧……”
  “娃呀……我的娃……”
  打声持续了有半个小时之久,里面平息了。
  门开了,村民们一哄而进,各人在寻找自己的孩子,黑牛昏倒在地,嘴角上流着血……
  “——黑牛!”二姐一声长啸,哭声于是此起彼伏,连成一片,给本来平静的北塬注入了青春的活力。
  第二天,有十几户人家把孩子送往了医院,然后来到县政府上访。
  二姐首当其冲。
  县长了解情况以后,皱了皱眉头,对下面的人说:“一帮刁民,轰出去算了。谁要是坚持闹事,就逮起来”。
  二姐被逮了起来,关在公安局的审讯室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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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日子过得不紧不慢,并没有因为这世界上发生的某件事情而停留。二姐的三个孩子也渐渐离水(指脱离了对父母的最初依靠),连黑牛也开始上学了。花儿和小花已经能帮母亲干很多的活,这让二姐非常欣慰。
  姐夫自那年受伤后便不能干重体力活,脾气也没有了,跟换了个人似的。
  婆婆走后,二姐把家里收拾得有条不紊,把我画的画贴了一墙,来人便向人炫耀。二姐是个爱争气的人,奈何在那样的环境,即使他们家的光景在整个寨子还算是充实的,但相对而言还是捉襟见肘,常常在为几个孩子的学费发愁。
  那时我已学校毕业,并在城里找了一份工作,日子也过得紧紧巴巴,于是,平日也就不怎么回去。
  我把自己淘汰下来的黑白电视机给二姐送了回去,成了寨子村的稀罕宝贝。每当夜幕降临的时候,二姐便把电视机搬到院子里,放了足够多的木凳或木板,于是院子里便黑压压地坐满了人。二姐不停地给他们倒水,忙出忙里的,往往电视里演什么内容她都不知道。二姐的人缘在村里是没得说的,不管谁家有事,她都愿意去帮忙,谁家有上个啥纠纷的,也都愿意来找二姐商量,日子虽然苦巴巴的淡而无味,但二姐的脸上从此就多了笑容,多了一些从容不迫的颜色。
  “张狗(二姐对丈夫的昵称),后半年苹果卖了咱到茂才家走一回。你窝在这穷地方快奔四十的人了,也该见见外面的世界是啥样了。”
  “嘿嘿。”
  “你笑啥?”
  “看茂才媳妇不把咱赶出来!”
  “——她敢!”
  “你去吧,我不去了,我怕去了大城市就迷了方向。”
  “不行,要去就都去。再说了,茂才结婚都好几年了,咱还没去过哩。”
  “嘿嘿,随你。”
  天公不做美,那一年的苹果让冰雹给全砸了。
  二姐坐在苹果树下,看着一地的碎果子,伤心得泪流满面。
  苹果被砸了,苹果税却是砸不了的。
  那时节我们那里村村都种苹果,由于陕北高原日照充分,昼夜温差大,苹果鲜润甜美,深受各地客商的喜爱。因此,苹果便成了当地农民的主导产业,也成为政府税收的主要来源。
  刚开始的时候苹果还能卖个好价钱,上好的苹果甚至卖到三元钱一斤,但随着果园的普及,价格便一路下跌,最后平均能卖个一元钱一斤就是好价钱了。
  然而乡政府的农林特产税是按照第一年的果价为参数确定的,平均一斤按二元七角算,纳30%的税,即一斤苹果要交纳八角钱的税。果农除了特产税,还要缴土地税,提留款等,一亩果园光施肥就得几百元钱,还要雇人修剪,疏花、疏果(把太密集的花、果摘掉,这样苹果才能长大),每年打药三次,又是几百元。有的人为了防斑点,还要给苹果套袋……这样一亩果园卖了的钱,全缴了农业税还不够。如果遇天灾人祸,那更是惨不忍睹,有的人于是便贷款交税。
  农业税成了农民的一大负担,也成了当地政府最头疼的一个问题。于是每年的秋后,县政府都把征收农业税当成第一件大事来抓,投入了大量的人力,分布在全县几百个村镇上。
  二姐那年苹果共卖了七百元钱,特产税就测了一千一百元(每年春上的时候,乡政府便会派干部进村测税。测税的干部往地里一站,根据果园的面积便测出今年应缴的税款。头脑灵光一些的农民托亲戚找朋友,或给测产干部一定的好处费,这特产税便可以减少一半,但大多数的农民是没有这方面的关系的,于是就只好听天由命了。)
  东塬上的一家人拼命干了一年,全部上缴农业税后还差几百元钱,家里的房子便被强行拆掉,一家人伤心绝望,跑到果园全吊死了!
  下塬上的两口子因为抗缴农业税,被绑到乡政府吊在老槐树上,一天一夜,媳妇被放下来后就一头撞在树上死了……
  村子东头的王大毛家,因为缴不起农业税,王大毛被关在禁闭(监狱)快一个月了,还没有放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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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张主任结婚了,并辞去了主任的职务,媳妇是宋家嘴的王寡妇,人长得水灵,像个肥嫩的大白菜,一掐就能流出水来。
  张主任结婚后便斩断了与张占魁家的来往。白凤英伤心地躲在家里哭红了眼睛,她对自己的生活突然失去了方向和希望。
  二姐用生命捍卫了她人格的尊严。姐夫怒斥了年迈的母亲,并且运用了最恶毒的语言来伤害她。婆婆觉得自己在屋里已无法再呆下去,于是便来到了旧县的老刘头那里。
  姐夫没有去找。其实这件事他已经知道,后来他也想通了,觉得老人年龄大了应该有个依靠,何况婆媳在一起关系又不好处。俗话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姐夫的确是想开了。
  二姐在张主任结婚后的一个月后凑足了路费,又去了区上的法院,她抱着黑牛,坐在那里不走。
  没有了张主任的后盾,张占魁显得弱不禁风。他本来就臭名在外,这次又因为偷铲了别人的烟苗,被公安局抓了起来。
  二姐回到村里的时候,看见白凤英站在村口,只见她披头散发,形容枯蒿。二姐的心里于是就一阵难过。
  二姐最终赢得了官司,可她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第二天,白凤英就死了。
  她喝了大量的农药,用茅粪也没能救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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