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蛋的事件终于在年根的最后一天弄清楚了。那天下午姐夫有事回到家里,听见鸡窝里一阵鸡的惊叫声,看时,一只黄鼠狼正准备离开,嘴里噙着鸡蛋,一跃便上了墙头。他大吼了一声,吼过之后突然觉得二姐是冤枉的,于是在我们准备吃年饭的时候他接走了二姐,我看见,二姐的脸上溢满了泪水……
  鸡蛋风波之后的相当一段时间,二姐没有和姐夫发生冲突,这令我们很欣慰。也许黄鼠狼有时也有它的优点,只要它勇于承认错误。姐夫对二姐的温柔令婆婆很不快,她认为这样下去会失去了一个婆婆的尊严,同时也会失去了她的儿子。男人如果过度地迷恋于女人便会没出息,婆婆认为,这妖精一样的女人迟早会掏空了她的儿子……她至今也不能忘记亦德他爸临死前的眼神,她觉得她要对自己的丈夫承担责任。
  于是,每天天刚麻麻亮的时候,婆婆就在院子里高声地叫骂起来:“都什么时候了,还在陪男人睡觉!——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哩!”骂着骂着嫌不解气,她来到了大门外面,把音量调到最大:“我活了五十岁了,还没见过这么粘着男人的婆姨!我说呢,整天把自己洗涮得那么干净,像个狐狸精一样,原来就是想勾引男人哩!”二姐这时已经起来,高声问道:“我勾引谁啦?!你把话说清楚!”婆婆手里正拿着一把扫帚,举起就打了过来。二姐当然也不示弱,两个女人便撕在了一起。只听见婆婆高声地叫:“——亦德,亦德!——你婆姨要日塌我呢,你管不管?!”姐夫披了件衣裳出来,看见母亲坐在地上,披头散发,捶胸捣地,气不打一处来,一把抓住二姐的头发,按在地上就打……二姐一边用守护着头,一边用脚去踢姐夫,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令姐夫下手更毒。婆婆在一旁看了,忽地站了起来,一脚就踩在二姐的脚踝上,对着儿子大声地说:“给我往死里打!往死里打!打死了妈替你偿命去!”其实姐夫一开始只是做个样子给娘看,但二姐的叫骂声惹怒了他,他于是抡足了胳膊向二姐的脸上打去,二姐顷刻间便昏了过去……
  婆婆回屋里端了一盆凉水,劈脸便浇在了二姐的头上,二姐一激灵就醒了过来,醒来后就开口骂,说:“你张亦德今天要是不把我打死你就不是你娘养的!”姐夫本来看她可怜,这一骂又浇起了他的怒火。婆婆说:“你今天不把她整败,以后就管不了她了。”姐夫说:“我还没有见过不怕我的人!”说完又是一顿拳脚,姐姐便再次昏了过去……
  后来二姐在去医院的路上醒来一回,一醒来她就又骂,婆婆要打,被姐夫挡住了。到了医院后,姐姐的叫骂声就没有停止,这让姐夫娘俩特别尴尬。姐夫愤愤地说:“我张亦德纵横乡里,没见过还真有不要命的人!”
  医院回去后姐夫吸取了经验教训,那段时间内他对姐姐非常好,甚至责令母亲蒸了一碗鸡蛋糕给二姐吃。二姐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经不住姐夫的一番话语,两人就又和好如初。
  姐夫说:“其实我每次打你也是万不得已,我的心里也不好受,你为什么要那么嘴硬呢?你告饶一下就不行吗?我的脾气你是知道的,如果你求饶一声,我就肯定不会再打你了。”
  二姐说:“你打我还不让我骂?我没做错什么事,凭什么让我求你?向你求饶?——你休想!”末了,二姐郑重其事地告诫姐夫:“张亦德,我高玲一辈子没怕过任何人,要把我整败,今辈子你别想!——除非你把我杀了。”姐夫呆呆地愣了半晌,没有说出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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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姐夫和婆婆对二姐已经收敛了好多,但小规模的碰撞还在发生。也许这便是生活的真实面目,二姐已经习以为常,觉得谁家里都会有磕磕绊绊的事情,不足为奇。那段时间二姐突然开始择饭,并出现了强烈的呕吐。见识浅薄的姐夫不知道二姐得了什么病,他开始忧心忡忡,愁眉紧锁,而婆婆却乐开了花,她知道,老张家就要有后人了!姐夫感到非常欣慰,对生活充满了希望,而婆婆对二姐也从此刮目相看。
  姐夫家是世代单传,并且从他爷爷开始便英年早逝,过早就离开了人间。因此在婆婆的心里,儿子是一定要生够足够多的孙子作为储备,她心里才会放心。从来在二姐的面前没有露过笑脸的婆婆那段时间里春风满面,脸上的笑纹像树皮一样堆积,样子很难看。从此里里外外的活她都不让儿媳干,并主动劝她早晨多睡一会,说这样对胎儿有利。为了以防万一,她甚至叫回了儿子到大屋里跟自己一块睡,以免他再“欺负”二姐。
  其实二姐对姐夫的一见倾心还不仅仅是因为他刚烈的性格和狂放的行为,二姐说姐夫的身上有一股男子汉的阳刚之气,这种男人的刚毅体现在具体行动上,便是一身正气,敢做敢为。还记得故事刚刚开始的时候提到他曾给我们家拉来一车木料的事吗?那一车木料看似轻巧,实则是姐夫用自己的性命换来的!砍木料要到距村子几十里的北沟,那里有一片原始森林区,是禁止采伐的。姐夫雇了村里的几个年轻人,在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把木材一根根地扛到塬上,由于过度劳累,他那天吐了不少血,没敢让母亲知道。木材用架子车往村里转移的时候被人发现了,人家劝他放弃木料,并要处罚。姐夫不同意,便同木材站的人发生了冲突。姐夫骁勇异常,连着就放倒了好几个人,却不提防背后,被人一棍便闷得昏了过去。后来是他的舅舅托人求情,并接受了处罚,把那些木材买了下来,姐夫便若无其事地拉了下来,隐去了中间发生的曲折故事。这一切还是我村的一个叫白凤英的女子,正好出嫁在寨子,悄悄地告诉二姐的。她说那张亦德虽是个粗人,可为了得到你连命都差点搭上,这样的男人哪里找?一句话让二姐感动得热泪盈眶,她觉得这个男人是自己值得托付终身的那种,因此不管婆婆对她多恶,姐夫怎样对她动粗,她觉得都可以忍受。后来,姐夫每次打过二姐后,就会给二姐赔情道歉,说自己混蛋,下次一定不这样做了。但一俟脾气上来,俩个人就针尖对麦芒,谁也不肯相让半步。
  二姐还记得那次在北沟锄地,她突然肚子疼痛,疼得无法忍受,姐夫于是便背了她,一直背到山峁。陡峭的山路一个人走也喘不过气,姐夫居然没有怎么喘息就上来了。山上的空气似乎更流动一些,一朵椭圆形的云彩恰好就停在了头顶,把阴凉撒了下来。二姐说她好受点了,但是噪子干得直冒烟,姐夫二话没说便脱下身上象洗了一样的布衫,下到沟底灌了一瓶泉水上来。二姐喝了水后感觉自己好多了,他依偎在姐夫的肩膀上便沉沉地睡着了。二姐睡着的时候梦见自己很渴,好不容易找到一碗水,被婆婆一把就打掉了,水洒了一身,然后婆婆就把她拖到涝池上,强按着头让她喝里面的脏水……姐夫站在一旁嘿嘿地笑着,她猛地呛了一口,便大叫一声就醒了。姐夫忙问是怎么回事?看时,见二姐的衣裳已被汗水浸透……
  姐夫平日里喜欢跟二姐开玩笑,往往开着开着俩人就恼了,于是就撕抓在了一起。后来姐夫说那时他是憨着哩,跟一个女子事事较真。二姐也检讨自己说我也不是省油的灯。俩人四目相峙,姐夫竟不好意思起来,二姐觉得他的样子憨憨的,很好笑。
  六月的太阳火辣辣地烤着,炙烤着山山峁峁里辛勤劳作的山民。玉米的叶子被晒得卷了起来,长长地耷拉着,显得一蹶不振;红突突的山崖把阳光折了下来,烤得人身上快要着火,但地里的草却活得有滋有味,在玉米的庇护下茁壮成长。二姐知道这些草如果不除,后半年便不会有收成。姐夫头上的汗水使眼睛也难以睁大,身上的皮肤像要裂了一样,红通通地直冒烟。他看了看不远处的二姐,又一次把她的锄夺了下来,让她在树底下休息。那时间他们回去的时候都要背牛草,牛草分成两份,但往往是姐夫快背回村的时候才分给二姐,做个样子给婆婆看。婆婆一个人承担了家里的所有活计,还要负责放牛,拔洼地里的谷子,她回来得往往比儿子还要晚,一家人的饭便常常会吃到半夜,二姐更是一边吃一边就睡了过去,被婆婆猛地一夺碗,才醒了过来。婆婆收拾了碗筷,还要在院子跟儿子铡草,一铡就铡到鸡叫,象是永远也不知道疲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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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平跟二姐退婚后没有再找。父亲给他介绍了好多对象,他都觉得无法与二姐相比,因此至今未婚。由于两家人成了亲家(干亲,即做了我父母的干儿子,我们管他父亲也叫干爹),俩家人至今还相互来往。二姐结婚的那年四平和他父亲其实都来了,只是他没有勇气去面对婚礼,于是一直躲在一边,并偷偷地掉了眼泪。一时的轻薄让四平后悔莫及,他常常一个人诅咒自己没有出息。二姐的不幸让他从心里难过,却又有一股莫名的兴奋,隐隐约约地觉得自己并没有完全失去机会。高速公路的铺架使甘泉河一夜之间成了小镇,相思川也成了有名的旅游景点,富起来的村民于是便纷纷置了电器,甚至买了摩托车和拖拉机。四平骑着崭新的雅马哈来到我家,把我驮上后便在公路上一阵狂飙。那时我正处于对二姐夫的深深厌恶中,对二姐受尽折磨而不提离婚的行为百思不解。四平于是便把我带到县城要了一瓶白酒对斟起来。那天四平喝多了也喝醉了,喝醉后就“呜呜”地哭了起来,像个娘们似的涕泪横流。
  二姐怀孕后,家里便很少干活,于是她就回到了娘家。二姐回来后有一次正好四平也来了,俩个人谁也没和谁说话。四平把墨镜往上扶了扶,拿了一块抹布把那辆雅马哈擦得锃亮,然后高声地要我去同他兜风。这时,我发现二姐的眼神里有一种轻蔑的表情。她白了我一眼,便背过头去。我说四平哥我还有作业,不能出去。四平的眼神里便明显地有了一种失落的感觉,他慢慢地发动了机器,雅马哈便在一溜烟中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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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便到了农历的四月八日,是父亲寿辰的日子。每年的这个时候,我们兄妹便会聚集在一起给老父亲过生日。这也是二姐出嫁后给父亲过的第二个寿辰。犹记得去年的那个寿辰,二姐夫拉来了一头羊,并带来了许多新鲜的蔬菜。尽管一家人都不稀罕他,他依然乐呵呵地给每个人敬酒。大姐夫带来了两瓶酒和一包点心——这是他多年养成的习惯,多一点也不拿。大姐夫人长得很白净,但做事情非常认真,把自己的东西看得比命还金贵。过年了给我们家捎张年画,他也会让孩子上来要钱;给我母亲买了点药,他会唠唠叨叨地说个没完——除非你把钱给了他。大姐夫那时很喜欢跟二姐开玩笑,有时甚至在大姐不在时对二姐动手动脚,让二姐非常反感,碍于姐妹之情,二姐一直没有声张。大姐夫受伤的那一年我们都去了,看到的是一个用纱布缠裹了全身的人,如果不是医生指示,根本认不出是大姐夫。大姐哭得昏倒在手术台上,两岁的小外甥呆呆地站在那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这次事故让大姐夫彻底毁了容颜,从此他老实本份了许多。但母亲对他的喜欢程度却一直没有降低,而对二姐夫的厌恶之情却与日俱增。二姐夫这次带来了整块的猪肉,这在前半年困难时月的农村人看来是不可思议的事情。母亲把炖好的粉条和猪肉给大姐夫满满地盛了一碗,看着二姐夫说:“要吃自己盛,别让人伺候你!”
  二姐这时就坐在炕上,她拿过碗就给自己丈夫盛了,然后不满地冲母亲嚷道:“凭什么偏三向四的!有些人三年也没拿过一个肉片,倒让他先吃?”母亲说:“高玲,今天是你达(父亲)的生辰,我不想生气!”二姐想要再说什么,被大姐拉下了炕,到西屋去了。
  晚饭的时候,二姐夫在外面醉熏熏地回来了,他回来后就往墙上摔酒瓶子,摔一个骂一句:“叫你看不起我!”二姐出去相劝,被他推了个趔趄,大姐尖声叫道:“亦德你不要孩子啦?”忙去扶了二姐,二姐拿了一把扫帚,劈头盖脸便向丈夫打去,嘴里骂着:“哪里喝了猫尿,跑这里撒野来了!”二姐夫就扑了上来,要对二姐动手,但由于喝酒太多,身子一晃便扑倒在地上,被一伙人抬到西房去了。
  半夜时分二姐夫的酒突然醒了,他拉了二姐的腿叫跟他回去,二姐不去,他于是便一个人回去了,任谁也拦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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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麦收的时候,二姐已经很不方便了。根据母亲的推断,她可能就坐在六月的中旬,于是在六月初的时候,便让我们把她送回去。
  那天刚吃过早饭,我和父亲及大妈准备好了马车,正准备送她回家,二姐的肚子突然疼了起来。母亲一看就慌了手脚,因为我们那里的风俗是忌讳女子在娘家坐月子的,坐了对娘家人不好,甚至有血光之灾!我们于是匆匆地就上路了。一路上二姐肚子一直在疼,时好时坏。父亲说你再忍一忍吧,快到了。但就在快要走到最后一个崾崄的时候,二姐突然疼得从车子上滚了下来,豆大的汗珠从她的头上滚了下来,她满地乱滚。这时天空突然阴暗了下来,不一会便闪电雷鸣,大雨倾盆而下,泥泞的山路把我们困在了那里,不能前也不能后。可怜的二姐在大雨中挣扎了近一个小时,后来她就不动了……
  ——恍惚中二姐突然就来到一个白天与黑夜交界的地方,那里有许多蝙蝠在飞。二姐被人按着往崖里推去……她突然觉得自己就飞了起来。在飞翔的过程中二姐看到了死去的大伯和曾经的儿时伙伴,惊诧于多年不见她竟然还那么小!伙伴是在一次跟二姐去玩的时候被毒蛇咬死的,死后就丢在了沟里。这时,二姐远远看见一个孩子在悬崖上向她招手,她明白那便是自己的孩子!于是她拼命地振动着翅膀,却怎么也飞不起来,眼睁睁地看着那孩子坠向悬崖的深处……悬崖的深处是二姐曾经去过的地方,森森地透着一股阴气,一群豺狼正张大了血盆大口,瞪着红红的眼睛等待着孩子的降临……二姐不敢再看,她大叫了一声:“我的孩子……”便失去了记忆,轻飘飘地躺在一条河里随波逐流。河水很冰,她冷得浑身打颤,牙关紧咬。这时她看见丈夫和婆婆一人拿了一把叉子就站在旁边。婆婆的叉子上粘满了血迹,跟前躺着几只狼的尸体……突然那叉子一舞便飞了过来,二姐紧紧地闭上了双眼……
  雨来得快也去得疾,天说晴就晴,但太阳已经西坠。远处,几处炊烟缭绕,他们离村子已经很近了。
  大妈忙掀了已被雨水浇透的被子,孩子上世了,却早已没有了气息。二姐当时昏昏沉沉地躺在车子上,等我们到了她家的时候天已完全黑尽。婆婆看见我们后大吃一惊,她立刻就意识到出了什么事,一个箭步冲上去把被子掀掉,看到二姐的身下全是血迹,却没有了孩子!于是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声便剌破了北塬上寂静的夜空,她一头就撞在我父亲的身上,要他赔她的孙子……
  二姐醒来后事情已经过去。她惊奇于自己并没有眼泪,痛恨自己怎么就没有死?!
  大妈留下来陪伴着她。姐夫在知道孩子夭折后就不知去向,后来我们回去后才知道:他摔碎了我们家所有能摔的东西,并用一块很大的石块砸透了我们家的锅——那口可以供十几个人吃饭的锅!曾经烧伤了我的胳膊和二姐的右腿的大铁锅,后来被作为废铁卖了一元七角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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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这次不幸的事故粉碎了二姐刚刚在家里建立起来的一点威望。婆婆对她除了失望之极,更多的是刻骨的仇恨。姐夫发泄了郁闷后,对二姐几乎不闻不理,让二姐心寒,是大妈陪她度过了一个月的日子。
姐夫娘俩的态度让大妈有些生气。她把姐夫叫到跟前,狠狠地批评了他。她说:“高玲是你的女人,要陪你过一辈子的女人,她抛弃了那么多的好条件而选择了你,你就要对她负责任!女人坐月子遭的病会缠磨她一辈子,你知不知道?!孩子没长下,我们心里也很难受,你看高玲都快成啥了?——她是为了给你张家生孩子才弄成这样的!这孩子没了,你们还都年轻,过个一年半载的还会再有,她果那天大人没了,你娃上那哭去?——亦德,婶不是说你,你妈那人做事有问题哩!她都五十多岁的人了,怎么还那德行?你都二十多岁的人了,也该长长脑子了,不要事事都听你妈的话,你是想跟你媳妇过一辈子还是跟你妈过一辈子?现在你东西也砸了,气也应该消了,还要怎的?!”
  大妈一字一句地数落着,姐夫一开始并不想听,但是硬着头皮听完了,觉得她说得好像是有些道理,而最主要的原因是大妈在他心里的印象比岳母要好得多。
  大妈是个不幸的女人,她二十三岁上死了丈夫,留下两个稚幼的孩子,其中一个还嗷嗷待哺。西塬上的民风不是很淳朴,容不得这孤儿寡母的三人。两年后,大妈撇下了郭家的两个孩子,走到了我大伯家。大伯当时已快四十岁了,还没有女人,爷爷殷实的家底使两个儿子从小就成了纨绔子弟,碌碌无所作为。父亲在三十多岁的时候娶了来陕北逃荒的母亲。母亲带着大姐,并带来了她孤单的母亲。外婆是个巫婆,以占卜为生,在我的印象中她是个有神经病的女人,整天“哼哼唧唧”地唱一些鬼才听得懂的“梵”语,头上带了可怕的面具,一会画符,一会驱鬼的,把我家搞得乌烟瘴气。那时我的爷爷已死,家里值钱的东西都被红卫兵抄去了,父亲兄弟两个人什么也不会,眼看就生活不下去了。父亲结婚后,先有了二姐,后有了我。父亲说大妈嫁过来的时候穿了一件水红色的棉袄,被人搀扶着进了洞房。大妈结婚后跟大伯的日子过得并不好,大伯除了会做菜外,在家里什么也不干,气得大妈整天哭泣。大妈同大伯共生了两个儿女,大儿子在订亲的第二天去沟里砍柴,没有再回来;女儿在县城里做月子,死于大出血。犹记得大妈哭天抢地的情景,她被人掐着人中,硬是抢救了过来。儿女死后,大伯也在一次大病后死于噎食,临死前的那几天他特别能吃,家里人怕他撑坏了,不敢给他吃的,他就白天晚上地嚎着要吃的,我忍不住便偷偷地给他喂馍馍,却不想要了他的性命……大伯死后,大妈又招了个男人,这男人在乡里的中学做饭,早年没了女人,与大妈年纪相仿,于是经人一撮合,便住在了一起。后来村里的人都悄悄地说:“这女人命硬,克子克夫。”结果流言在三年后再一次成为现实——那个跟大妈结婚刚两年的男人在一次感冒后就死了。那男人死后我们都没有哭,包括大妈在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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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大妈在二姐家呆了一个月后便回去了,她带回了三尺布料,还有一块大红的丝绸被面。大妈回来后逢人便说姐夫的好话,说亦德有心。母亲脸上是不屑的表情,却又是万般无奈的样子。二姐结婚后她只去过一次,从此就不再到女儿家去了。
  二姐是在一次偶然的时间发现了婆婆的秘密。那是去旧县(镇名)赶集,在街头的一家杂货铺看到了婆婆和老刘头在一起。这老汉是在二姐嫁过去前就出走的,但最近的几年里他经常回来,因此二姐就认识他。他把婆婆招呼了进去,然后倒了一碗水,没等放下暖壶婆婆就喝完了。只见她推开老刘头,轻车熟路地找到了水缸,舀了一瓢凉水就灌了下去,把衣裳的前襟都弄湿了。二姐躲在对面的小饭馆里要了一碗面汤,慢慢地品着等婆婆出来。从他们俩个推推搡搡的情况看来,俩人的关系已非同一般,这让二姐百思不得其解。
  二姐从集上回来后婆婆还没有回来。她于是问姐夫是否在旧县还有亲戚?姐夫不解地看着她,摇了摇头。她于是又问老刘头跟咱们家有什么关系?姐夫吃了一惊,瞪大眼睛象要把她吃掉的样子,厉声喝道:“你问这话是什么意思?”姐姐于是便说她只是随便问问而已。
  后来,二姐从村里了解到婆婆那些年的一些风流韵事,但人家都忌莫如深的样子,说你家亦德是“活土匪”,那一年差点没把老刘头烧死!临了千嘱万咐地要二姐不要在姐夫跟前再提此事,“弄不好会出人命的!”村里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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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二姐的邻居叫张占魁,早年曾参过军,从他现在的一身行头上还可以看得出来。张占魁生得虎背熊腰,威武雄壮,象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但做事情却小肚鸡肠,比女人还婆婆妈妈。张占魁的山地离二姐家的很近,每年秋收的时候,他都会抢收二姐家的谷子,为此没少跟姐夫干架。二姐家自留地的辣子、柿子不等成熟就不见了,村人也反映是张占魁干的。张占魁的媳妇白凤英是我们村的女子,她对自己男人的所作所为很是看不起,因此明里暗里地对姐夫进行夸赞。二姐当初决定嫁给姐夫,白凤英是添了不少好话的,这一点二姐至今还记得。白凤英年龄比二姐要大一些,生得也白白净净的,尽管已是三个女孩的母亲,却风韵犹存,很是招男人喜欢。寨子村的东头住着一户人家,也姓张,是村里的主任干部。张主任去年冬天死了妻子,留下三个光葫芦小子,令他十分苦恼。张主任那年也就四十多岁,男人四十一枝花,何况他生得宽额浓眉,高鼻大眼,是很讨女人喜欢的那种。加之人又有本事,把家里弄得明光锃亮的,三大件一样都不缺(大衣柜、高低柜、写字台和手表、自行车、缝纫机),在村里是能说起话的那种。张主任的妻子何翠花已卧床几年了,走了是迟早的事。那时她已不能尽妻子的义务,张主任便只好在外面自己解决问题。白凤英在村里只仰慕两个人,一个是张亦德,一个便是张主任了。经过几次的明示暗试,她发现二姐夫不是那种能轻易到手的男人,于是便把重点放在了张主任的身上。但喜欢归喜欢,越轨的事情毕竟还没有发生,因为张占魁除了品质上不行外,身体上还是可以满足她的需求。
  那时农村的计划生育正紧,张占魁生了三丫头,觉得脸上很是无光。乡里的计划生育组便要带白凤英做绝育手术,张占魁那里肯同意?于是便让白凤英装疯卖傻,好像生活都不能自理。计划生育组的人一看女的不行,便把张占魁带到了乡上,强行要给他做结扎手术。想一想祖宗的血脉就要断在他的手上,张占魁热泪长流,五尺的身体爬到地上,象狗一样地给人磕头。奈何这计生组是干什么工作的?这一套早见得多了。如果张占魁不做,便要拆他的房子收他的地,并消除他们一家人的户口,让他永远成为黑户。这时,一个女工作人员意味深长地对他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们夫妻俩只做一个人,假如有个三长两短的,还是可以再生的嘛!”张占魁如梦初醒,他痛快地就上了手术台,只一袋烟的功夫就把问题解决了。
  张占魁回来后,女人白凤英的病也就好了。她悄悄地给二姐说:“你别看占魁那人孬,可关键的时候还是替婆姨着想,没让我挨那一刀子!”二姐笑了笑说:“不管谁做了也就算了!女子就女子吧,女子挺好的,长大了三个女婿都来看你,能把你美死!”
  白凤英脸上的笑容并没有持续太长的时间,她脸上的红晕渐渐就少了起来,并且看起来也没有原来那么滋润。那时二姐也怀孕了,整天跟白凤英讨问着育儿的真经,因此俩个女人之间的秘密便相互传递,白凤英更是毫无保留。她说自己的男人一直待她很好,以前不管干活回来有多累,晚上的事情从不会耽搁。可自从结扎后就一蹶不振,这后来更是一上炕就打呼噜。白凤英说高铃呀,我现在其实是在活守寡哩!你说这男人说不行咋就不行了呢?说着说着便哭了起来,哭得哽咽难语,悲痛欲绝。二姐也不知该怎样去安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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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那年冬天的一个晚上,二姐生了,生的是个丫头。
  婆婆的脸上乌云满面,嘴里不干不净地骂出骂进,打得鸡飞狗叫,连猪也懒得去喂,饿得拼命地嚎叫。
  二姐生了的第二年的春上,白凤英也生了,并且生了个大胖小子!这让张占魁一家人合不拢嘴,他们大操大办,请了一村子的人来喝喜酒。
  计生办的人闻讯便赶来了,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张占魁理直气壮:“你说怎么回事?!——你们把我结扎了,可没有把村里的男人都结扎了吧?”计生办的人面面相觑,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原来张占魁发现张主任对自己的女人有兴趣,便心里豁然一亮。那张主任不是有三个儿子吗?人又长的端正,为什么就不能给我生一个?这儿子只要生在我张家的炕头,想来祖家也是会承认的。主意打定后,他便开始做老婆的工作。这白凤英和张主任眉来眼去已有时日,本来就有那方面的意思,被丈夫一撮合,当然没有不愿意的道理。
  然而一开始的工作还是有些不太顺利。张占魁给老婆说明了自己的意图,白凤英给他的脸上就是一个响亮的耳光。她说你把我看成什么样的人了?你想让我跟谁睡就跟谁睡?!到时候儿子给你张家生在了炕上,背孬名声的可是我!张占魁知道她是在试探自己的男人,看他是否下了真决心。末了,他又去做张主任的工作,男人家有话便开门见山,直奔主题。张主任沉思了半晌,说这种借给你了,生下的孩子算你的算我的?张占魁说当然是算他的了。张占魁去的时候给张主任带了两瓶好酒,一捆烟叶和一麻袋的玉米,作为辛苦的酬劳。媳妇在一个月黑的晚上被悄悄送了过去。张占魁一路上嘱咐细节,要她做事的时候不要太投入,多想着自己,那孩子方能像他……并叮嘱一但有了就半路刹车,千万别对张主任动了真感情……白凤英听得面红耳赤,黑夜里他看见自己的男人好像哭了。张占魁把自己的媳妇送到村东的张主任家门口,轻轻地叩了三下门,发现门是虚掩着的,屋里的灯就忽地亮了起来。张主任走了出来,说孩子们闹得不行,刚才哄睡了。说完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们,张占魁把媳妇轻轻地一推,转身拉上了门,说:“明天鸡叫三遍的时候我来接你。”愣愣地站在门外,直等到屋里的灯又黑了下来,方悻悻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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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邻居的热闹情况让婆婆非常不满,她于是除了每天的叫骂外也限制给二姐娘俩吃的东西。男人的粗心使姐夫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她还以为是二姐不好好吃饭,这直接影响到孩子的奶水,而二姐也一天天地削廋下来。女儿出生后婆婆从来就没有正眼看过,家里整天是乌烟瘴气,鸡犬不宁。后来婆婆发现,她给儿子的指示已越来越失灵了,已经有好长时间没有看见儿子打媳妇了,婆婆觉得这很不正常。俗话说:“打出的媳妇骂出的婆”,儿子已越来越没出息了!她曾劝儿子把丫头送人,这样就还可以再生儿子,但姐夫不同意,每天劳作了一天的他不管再累也要先抱一抱女儿。那时女儿已经会笑了,笑得很灿烂,姐夫非常高兴。
  一天下午,二姐同姐夫从地里回来,发现婆婆和孩子都不见了,令他们觉得很奇怪。按理婆婆是不会抱着孩子去别家串门的,一来她从来就没有串门的习惯,二来她从来也没有抱过这孩子,顶多在二姐不在的时候给换换尿布什么的,今天是怎么啦?他们很纳闷。黄昏的时候,婆婆还没有回来,二姐惦记着女儿,并且奶也胀得很厉害,她于是满条村到处乱找。有人说中午刚过的时候看见婆婆抱着孩子出了村,但去了哪里说不清楚。二姐突然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她疯了似地往村口跑去,迎面碰见了匆匆赶回的婆婆。
  “你把我的孩子呢?”二姐问。
  “不知道。”婆婆面无表情,镇静地回答。
  “你把娃弄哪去了?”姐夫也焦急地问。
  “……送人了。”婆婆迟疑了一下,说。
  “你把她送给谁了你说——”二姐哭喊着就扑了上去,抓住婆婆拼命地摇。
  “说!——你把娃弄哪去了!”姐夫一把就抓住了婆婆,像是要一口就吃掉她。只见他怒目圆睁,脸上没有一点颜色。
  “——我也是在为你着想……”婆婆嘤嘤地哭了起来,儿子长这么大,还没有冲她发过这么大的脾气,而二姐也是第一次见到婆婆掉泪。
  于是,一家三口连夜赶到东塬上的那户人家,老远就听见孩子的哭声。
                 
  其实婆婆从孩子一生下来就没打算留她,只是她觉得要送人也得等过了百天。婆婆上次去旧县的时候就特意给老刘头安顿过了,让他打听看谁家需要女娃,没想到很快就有了消息。要孩子的那家人家底很殷实,两口子年龄跟二姐差不多,只是媳妇生了两个小子后便让节扎了,一心想要个女娃,婆婆很满意。安顿好这一切后婆婆便回到了寨子村,找人掐算了个吉日,准备将孩子送出去。送孩子的那天上午,婆婆在地里干活心里就一直不踏实,中午吃饭的时候也是七上八下的不安宁。二姐给孩子喂奶后便下地去了,婆婆做好了准备工作正要走,不想姐夫突然回来了。婆婆浸出一身冷汗,心一阵狂跳,幸亏儿子回来只是拿了撅头就走了,并没有回屋里来。婆婆于是裹了孩子就走。
  一路上孩子睡得很死,粉骨嘟嘟的脸蛋着实让人心疼,一时间婆婆甚至犹豫了片刻。是啊,毕竟是亲骨肉哩,十指连着心哪……婆婆把自己的脸慢慢地挨在孩子的脸上,小嘴唇便一动一动地像要吃奶。婆婆说孩子呀你不要怪奶奶心狠,奶奶送你到别人家也实在是没有法子——谁叫你上世来就不夹个鸡鸡呢?——孩子呀,奶奶送你去的那家人光景美得很,你去了一定能享福,比呆在咱那穷窝里强多了!等你妈生了弟弟,我迟早也会让她来看你的。——唉,其实你也不能怪奶奶,这都是公家的计划生育给闹的!老年人骂人说你再管得宽,管得了人家婆姨生孩子?——这不就管上了吗?
  婆婆一路上默默地一个人念叨着,及到了那里,老刘头已是等不及了。他说人家中午可就到了铺子。
  婆婆把孩子给了那人,那人看了看孩子的脸,说长得可真疼人,亏你也舍得给。末了,那人拿出二百元钱,说是让婆婆给孩子的母亲买点营养品啥的,婆婆的脸上便刷地白了颜色。她把脸往下一拉,说我又不是在卖孩子!那人连忙赔笑,千恩万谢地便进了村子。
  婆婆在老刘头的屋子里只喝了一瓢水便走,紧赶慢赶,回来后天还是黑了。记得年轻时走这一来回路,半晌是用不了的,看来自己是真的老了……
                 
  二姐的女儿叫张花儿,长大后跟当年的二姐一样,细挑身材,白皙皮肤,眉清目秀,但就是脾气不好,班里的男生也不敢惹她。花儿今年十九岁,正在西安的一所大学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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