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节:林风的小说

林风的小说不仅仅使余伟对他的了解更进一步,对他们这个年龄层的青年的性心理有了更充分的认识,它对余伟的生活和内心也产生了影响,尤其他在里面所展示的那些思考。余伟在网上还看到一些文章,有很多都是些心理方面的,特别是写隐私的地方。在一篇名为《同居时代》的小说里,作者写了他在上大学时和自己的女朋友同居的情景;在一篇名为《一夜情》的文章里,作者写了他是如何度过那一夜的;而在一篇名为《琴瑟》的小说里,作者写了一个学音乐的男学生是如何爱上自己的声乐教师的,而声乐教师爱着她的丈夫,男学生的心理走向了变态,最后不但毁了他自己,也毁了另一个家庭。还有一些文法简单,只图发一时之泄的文章,也很有意思,因为这些文章虽然粗俗,但非常真实。有一篇名为《大学时代》的小说,实际上就像《金瓶梅》一样,记述了一个青年大学生的性心理。余伟觉得网络真是太可怕了。一旦打开它,就仿佛置身于人的身体里面,把人的一切丑恶的东西看得一清二楚。过去人们只写美好的东西,现在网络似乎专门就是为了写丑陋的东西。

独生子女和他在后来通过几封信。余伟希望她能告诉他真实的姓名,或者能够当面谈谈,但独生子女似乎并不想让他知道她真实的身份。余伟也只好如此,在信中列举了他在国外的临床经验,告诉她,自新的出路在于自己,任何人都帮不了她。

而那位情有独钟倒是天天和他通信。有一天,她突然再也没有了信息。一连三天,余伟都没有发现她的电子邮件。第四天的时候,他听说有一个女同学因为失恋跳楼自杀未遂,全身瘫痪了。他一听就吓了一跳,猜想那位自杀的女学生可能就是情有独钟。后来,他再也没有收到她的信。他想,一定是她了。他没有想到现在学生的心理承受能力这样差,比他预料的还要差。

这件事使余伟再也不像过去那样怀着一种闲适的心态去看林风的小说,而这恰恰是阅读小说最忌讳的。他怀着异样的心情继续看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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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7年3月5日-4月1日

1997年3月5日 晴



每一次放假,似乎都预示着一次改变。

马飞的目光已经不在本校。他有了新的女朋友,是个流行歌手。他几乎不再在宿舍里住了。那个女歌手出过两张专辑,已经在国内有些影响了。她每天都要开着车来接马飞。听马飞说,她住在郊区的别墅里。

中产阶级的足球踢得也少了,各自伺候着女朋友。中午的时候,他们早早地回来,拿着饭盒出去,在食堂里过起小日子。晚上的时候,他们有时在教室里过夜,有时在电影院和录相厅过夜。逍遥派瘦长老也有了女朋友。就是那个和我一直沉默的无产者,也在天天写情书,原来他和高中时的女友一直没有断。听他的口气,人家不怎么乐意,正在一家公司给老板当小秘,但他始终放弃不了。现在,里面只有我和逍遥派胖长老没有女朋友,整天没处去,只好去图书馆。图书馆是我人生疑问的海洋,我在那里拼命地捞着那根意义的细针。

大家就是在睡觉的时候也难以聚到一起,上课的时候更是不可能了。马飞越来越很少上课了。他的传呼机给了程一涛,自己则换了手机。课刚上完,他的手机就响了。偶尔碰见他,见他也没以前精神。他的床一直空着,这为逍遥派做了好事。他们的老乡多,有时候聊晚了就睡着不回了。



3月7日 晴



明天是妇女节,在思想品德修养课上,团委书记给我们出了个题目:大学生该不该谈恋爱。这把大家乐死了,都在下面骂他是个老古董。他却站在上面大讲特讲着,讲着讲着,可能看到有几份姿色的韦小钰,就问韦小钰:

“我想问问你的爱情观和婚姻观。”

“爱情是爱情,婚姻是婚姻,绝对不是一回事。”

“你认为爱情是婚姻的基础,这句话对不对。”

“不对。有些婚姻不需要爱情。也就是说,我爱一个人,不一定就非要嫁给他。”

团委书记在上面傻了眼。这时,有个同学站起来说:

“我认为这个题目太老套了,属于八十年代的范畴,应该改为‘大学生能不能同居’,或者‘大学生能不能结婚’之类的。”

大家都鼓掌。我没有鼓。我觉得自己好像是八十年代的大学生,是那时候留级,才在这时候上的一个遗漏的大学生。



3月14日 晴



又到了可恶的政治学习时间。来了一个陌生的女人,说是学校心理学教师,要做一次调查。团委书记先训了话,那个女人告诉我们调查的内容,是大学生的性生活问题。说是不记名调查,务必请每个同学填写真实的情况。我看了看,里面乱七八糟的什么都有。最要命的是要让人填写有没有性生活的体验,还要问和几个异性发生过这种行为。越往后看,越是让我吃惊,居然有一项专门就是针对弗洛伊德的学说提出的,问有没有在梦中和母亲那样的行为。

我的眼前一片模糊,只觉得几十双眼睛都在盯着我看。我不敢填写,只好随便填了一气,惊慌失措地走出了教室。

晚上,程一涛告诉我们一个惊人的结果:调查显示,男生有一半的有性体验,而女生达到三分之二以上。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先是追查宿舍里谁还是童男子。在此以前,大家追查的是谁失了身,这次却成了谁是童男子。大概只有我了。可是他们还是不信。后来,逍遥派瘦长老说:

“你们说,咱们班谁还是处女?”

“是不是处女,你怎么知道?”程一涛挖苦道。

逍遥派两个人就说了,失了身的女人走起路来跟处女不一样。然后他们就一一地算起来,韦小钰是第一个被排除处女身份的,不要说她的两腿间的距离,单就她的传呼机就已经说明了问题。最后,陈梅也被算在了其中,因为陈梅从小在山地里走着,腿有些弯曲。这也成了她失身的理由。

那天晚上,我一夜没睡。大概他们都已经有了女人,只有我,还是个处子。从来都是以处子而自豪,今天却让我如此地自卑。

我一直想不通其他人是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和女人好的,想不通班上有那么多的女生竟然已经失了身。她们有些可是从来都没见过有男朋友啊!

我想起去年暑假那个卖西瓜的漂亮女人,想起林眠。不知道林眠和马飞那样了没有?我兀地对这对狗男女充满了仇恨。



3月20日 晴



外语成绩下来了。中产阶级两个人过了英语四级,我则过了英语六级。

剩下的时间不知道怎么打发。只好去图书馆。正好从这学期开始,学校图书馆进行了改革,有些部门二十四小时开放,有些则从早上八点一直开到晚上十一点。这倒给我提供了一个好地方。早晨起床后,先去上课,没课的时候,我就去图书馆。有时候,中午也不回去,直到晚上十一点才回宿舍。不知道别人是怎么看哲学的,我是哲学看得越多,越觉得人生没有意义。宿舍里总是缺人,今天是逍遥派,明天就是中产阶级。有时候,连无产者也会不在。只有我是最忠实于这个宿舍的人。

听说林眠的外语又没通过。这学期,林眠的目光也似乎移到了社会上。刚开学时,听说林眠到一家五星级酒店去做大堂经理。一周后,一两宝马车来到了学校。林眠从车上下来,手里拿着一个皮包。那辆车刚离开不久,她的皮包里有铃声在响。林眠拿出手机,一边谈笑着,一边走进了学生区。学生们正好下课。

今天,学校里张贴了一张海报,内容是说在近期内,市电视台要举办一次选美大赛。冠军的奖金是一万元。

我们都在想,林眠肯定是要参加的,而且肯定能拿冠军。



4月1日 晴



程一涛中午回到宿舍,发现床上放着一张纸条。是林眠让人带给他的,说是要让他帮一个什么忙。程一涛问宿舍的其他人,有人告诉他是别的宿舍的人带来的。上面说下午在某一个教室见。

整个中午,程一涛一直在想为什么林眠会找他呢。他没有睡午觉。大家也没睡。有人说:

“可能是林眠看上你了。”

“她看上我,我还看不上她呢。”程一涛给自己上着劲。

“你可别成了第二个马飞。”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说得程一涛心里痒痒的。下午没课,他一走,我们就躺下来睡觉。我们也在想,林眠找他干什么呢?

这时,那个送纸条的人进来了,问程一涛走了没有。我们说走了。他就笑。我们不明白,他说:

“今天是什么节啊!”

我们恍然大悟。愚人节。

晚上,程一涛回来后什么也没说,像没事人一样。逍遥派瘦长老就问他下午见没见着林眠。程一涛笑着骂道:

“他妈的,是那个龟孙子干的?”

瘦长老却不饶他:

“看来,你对林眠还是很有意思的吗?”

“谁对她有意思了?”

“别装了。吃着碗里的,还谋着锅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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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节:在梦中做爱

4月5日 晴



听说选美大赛就要开始了,北方大学报名的女生达到一百人。

人们最关心的是林眠有没有参加。有一天,中产阶级蓝调终于从他的女朋友那里得到消息。原来他的女朋友的好友也报了名,她在报名册上发现了林眠的名字。

人们这才安心了。仿佛又有了可以兴奋的话题,又有了可以等待的未来事件。

我也不例外,但我总觉得这非常地无聊。



4月10日 晴



实际上,无聊常常是从刚刚睡醒的那时刻到来的。睁开眼睛,看见太阳照得屋子里亮亮的,屋子里安静得一点声音也没有。赶紧坐起来,以为是睡了很久很久。一看,好多人都在睡,仔细一听,外面也很安静。然后就是发呆,什么也没想好像什么也想了。人生没有任何目的,这个下午更是没有任何目的。鲁迅说得狠,他说“人醒了无路可走是必然的事”。他可真是把人看透了。

似乎睡得太久的缘故,头有些闷,身子也有些发软,索性又躺下。我想起去年冬天跟着边大师学气功的那阵子。那时候,身体真好,精力也很旺盛,就是他们说得太玄了。听说那个班今年还在办,但很多人都退出来了。边大师曾说要给我们表演用气功点纸的功夫,我没有看到,据说他后来根本就没有表演过。可是他办学习班挣了很多钱。这一点是我看不起他的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是,边大师说世纪末是世界末日,他要拯救我们。我想,就我们几个心理不正常的人活在世上,其他的人都死了,尤其像林眠那样的女人也都死光了,我们即使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不如一起死掉。可是边大师非要拯救我们。文艺学教授也对他们的气功什么的不感兴趣,他赞同世俗人生。我也一样。我还是不愿意做超人。

就这样躺在床上胡想着,我发现无产者也醒了,同样猛地起身,觉得到了世界末日,然后他又慢慢地躺下,可能也和我一样地茫然而无力。陆续地,其他人都醒来,然后又躺下。然后有人打了个哈欠,开始说话。世界又恢复了往日的意义。最后,其他人都出去了,只留下我和无产者。

他叹口气。我也叹口气。他说:

“你在想什么呢?”

我就给他说了。

他没笑,却一本正经地说:

“唉,我要是想通人死以后的事,我就不愁了。”

原来他一直发愁的就是这个问题?



4月12日 晴



上大学以后,一种奇怪的念头常常折磨着我。我总觉得一切都与我想象的不一样,一切都失去了意义。有时候,我突然想自杀。我想,自杀可能能显出我存在的意义。特别是在星期天早上,我醒来发现宿舍里没有一个人,是的,连我自己也不存在了。那种生命无意义的感觉便非常强烈,我就想起自杀。

我看过很多人写的诗人自杀的评论和记述。那些人和我一样,心里上都似乎有这样那样的毛病,有着天生的缺陷,所以便和常人不一样。他们的自杀是必然的,他们因此而永生。是永生吗?我常常问自己。他们知道自己永生了吗?

然而他们留给了世界意义。

我听过心理学方面的报告,我也知道我至少已经得了两种病:自闭症和抑郁症。我常常为此而发愁,可有什么办法呢?



4月15日 晴



今天的晨报上登了选美大赛的结果。林眠头带桂冠,双手高举鲜花。

她得胜了。

人们都争着看那份报纸,仿佛从来没见过她一样。实际上,这是预料中的事。

林眠忽然间成了校园里的明星。如果说过去她的一切都让卫道士们感到不满的话,现在她找到了帮手,那就是媒体。俗话说,假话说得多了也就成了真理。时尚的事物宣传多了也就成了正统的。

晚上熄灯后,逍遥派胖长老叹口气道:

“你说,现在可能哪个黑社会或者大富豪正在打听林眠的消息呢。比如她的家庭,她的三围,她的男友。”

“听说女人上床的时间长了,腰就会变粗,你说林眠怎么就一直没变。”另一个也寻思着说。

“你怎么知道没变?你量过啊?”中产阶级白领终于找到了话柄。

晚上,我又在梦中和林眠做爱。半夜里醒来,床湿了一大片。



4月20日 晴


今天晚上,有个诗人来做报告,我去听了。他给我们讲了他的一个有趣的事。他说他刚毕业时,被分配到了一个小县城。他就每天都在街上闲逛着,有一天,一个漂亮的姑娘在他眼前闪过,他叫住她,直接告诉她,他喜欢她,因为她太美了。姑娘觉得他是个流氓,没有理他。他就一直跟着她,见她走进了一个里面全是平房的院子。他要跟进去,姑娘却把门锁上了。他在不远处等着。中午时分,上下班的人多了,那个院门便畅开了。他走了进去,正好看见那个姑娘和家人在吃饭。他走到跟前,告诉她父亲他是谁,在哪里工作,怎么迷上了她,并告诉他不能没有她,他要跟她结婚。姑娘家的人都觉得他是个神经病,含糊地把他打发走了。后来,他就天天下班时等着那姑娘。一周以后,那姑娘觉得太可笑太有意思了,便和他说话了。没有多久,姑娘也爱上了他。他们结婚了。他说,人永远需要的是勇气。

他的报告对我的触动很大。我这个人最缺乏的就是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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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节:孤独无助

4月23日 晴


下午的时候,很多人都在睡大觉。我却睡不着,便到街上闲逛。一个人在街上转,有一种沧桑和悲壮的感觉。我总觉得自己在逆潮行走,街上的人都行色匆匆,仿佛在赶着去做同一件非常紧迫的大事。一个人也不认识,也没有一个人认识我。再也不必为什么而自卑,再也不必为什么而烦恼。我就是我,孤独的我,实在的我。仿佛电影中的镜头一样。行人跟我没关系,街上的繁华跟我没关系,那唱歌的人跟我没关系,这世界跟我没关系。我不必关心人类,我只关心我自己。我在这乱哄哄的街上静静地回忆着我的过去,回忆着那些我喜欢的姑娘。

不自觉地走到了医学院门口,我进去闲转着。路旁的丁香已经开了,像一个个粉红色的梦。微风一吹,那少女般的香气便袭入人的骨缝,使人忽然间生出一种无限的温柔。我不知下雨时的丁香是什么神情,是不是像戴望舒的诗里写的那样落寞而孤单。我所认识的丁香都是这样,一种无邪的神情,长着一双孩子的神秘的眼睛,仿佛我想象中的女儿。是的,像我的女儿,宁静而羞涩,骄傲却不张扬。她们的呼吸是如此美妙、神圣。

一个漂亮的女孩背着个小书包从不远处走来。她漫无目的地闲逛着,那种不经意的眼神是我非常喜爱的神情。我忽然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想亲一亲她,无论她的什么地方。这种冲动是那样强烈、高尚、纯洁。我只有对林眠有过这样的冲动,然而又与林眠的不同。

眼看她快要走到我跟前了。我想起了那个诗人的故事。

我迎了上去,冲着她喊:

“同学,不好意思。我有一个请求,我……我……”我不知道怎么对她说。我没有勇气说出来,尤其看到她那高傲的眼神。

“什么请求?”她大概看见我羞涩的样子,不像是一个坏人。

我低着头在寻找着勇气,看见她白晰的皮肤和那双可爱的被短靴子护着的小小的脚,开口了:

“我想借一下你的袜子。”

“为什么?”她看着自己的袜子,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

“我妹妹从乡下来看我,没有袜子穿。”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撒这样的大谎。

她疑惑地看着我,我继续撒着谎:

“我们家很穷。我上大学的钱都是亲戚凑的,我没有钱给她买袜子。可是她看见别人都在穿着各种各样好看的袜子,天气还这么冷。”

“我不认识你。”

“我也是医学院的学生。”

“为什么不借别人的,非要我的?”

“昨天她远远地看见过你,觉得你的袜子是最好看的,而且觉得你很……很……很美。”最后几个字我觉得用了平生之力才说出来,声音低得几乎我都听不着。

她笑了笑,说:“好吧。不过,有点儿臭。你回去让你妹妹洗洗。”

她转过身去给我脱着袜子,我看见了她那小小的丰满的娇美的脚。我多么想上去亲一下。我忽然想起莫泊桑的小说里有一个男主人公吻着他爱着的女人的脚印和脚。第一次看的时候,觉得有些恶心;第二次想起来时,有些不可思议,为什么要这样呢?第三次想起来时,觉得无聊,纯属想象。今天想起来,觉得是最真实最贴切的。

她给我袜子时,脸上泛着红晕。我赶紧把它捏在手心里,说了声谢谢。她笑着走了,仿佛很高兴。

我没有想到自己有这样的勇气,更没有想到我竟然有那么大的撒谎的本事。看着她走远,我赶紧回转身往学校走。路上有一段只有汽车,很少有行人。我拿出那双高贵而美丽的袜子闻了起来。那种淡淡的体香和汗臭味混合在一起,几乎将我晕过去。那是她真正的味道。



4月28日 晴



学校举办了一次国标舞大赛,据说林眠也参加了。我们宿舍有一半的人去看。林眠跳的是恰恰舞,舞伴我们都不认识,据说是歌舞团请的。那种舞我在电视上经常看,而在现实中这还是第一次。实际上,我以前是什么活动也不参加的。

不用说,她是场上最引人注目的女人。她裸露着的修长的腿,她的宽肩,她的摇摆的双臀,她的高傲和美丽,以及她那微微的稍露冷傲的笑意,没有一样不吸引人。

谁能想起以前她是跳芭蕾的呢?那时的她,笑容里是绝没有这种冷意的。



5月6日 晴



放假回来,林眠的头发变了。她染了发。



5月8日 晴



两天后,校园里又有几个女孩子染了发。从那一天开始,一股潮流涌进了校园。



5月10日 阴


今天草就一首小诗。我不知道把它叫《刑天复活》还是叫《勇气颂》,或者还是叫《小草的精神》。


我终于还是复活了


在冬天,在那苦涩的冬天的长久沉默中

在那严刑的律例砍杀我头颅之后

在日复一日的痛苦的对光明的思念中

在时时生长的复仇的信念中

我复活了


我复活在这法度严酷的大地上

用刀刺做了我的头颅

用刀形树起我微小的身躯

我的信念只有一条

向着自然严酷的律法进军

向着那虚无的高高的天空进军


前世我是小草

今世我是刑天

来世我仍然要做一把匕首




余伟不明白林风在这首小诗里是要赞美他的勇气,还是要表达一种信念,总之它有些突兀,但这种突兀使林风的小说忽然有了一种力量。在这本日记体的小说里,这样的小诗很多。只是余伟始终不明白,林风在写这种小诗和一些哲学性的随笔时,总是勇气百倍,甚至有些狂妄,可是只要不写诗,只要是在叙述,他的这种锐气就大减。有时候,余伟觉得这些小诗是林风后来加上去了,因为它们在整个小说里形单影只,孤独无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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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节:把诗全部寄给林眠

5月18日 阴


一次看沈从文的传略,看到沈从文为她心爱着的姑娘写了很多很多的情书,最后终成正果的事后,心里也很感动。我给林眠写了很多诗。后来我发现,这些诗看起来是给林眠写的,实际上是假托着林眠为我的梦中情人写的。我不知道把这些诗怎么办,也不知道写得好不好,更不知道林眠会不会因此而感动。

我在路上经常碰到她,便远远地看着她。她只是眼角一翘,将我瞥一眼,再也不看我。我知道我在她的心目中只是一个平常得再平常不过的人,如果她知道我的家境,可是连平常人的行列都难以进入。她已经换了不知多少男朋友了。第一个好像是她的同学,相貌平平,可是对她很殷勤。那段恋情大概只有三个月左右吧。第二个好像我没怎么见过,看气质像是学艺术的。也只是持续了两个月左右。第三个是一个大高子、标准身材的男人,听人说可能是体育系的。大家在宿舍里也常常议论她。有人说她在玩那些男人。有人说她的素质其实很差,可以从男朋友身上看出来,因为她的男朋友一次比一次素质低。有人则直接骂她是个婊子,说她换的不是男人的内质,而是男人的身体。在男大学生宿舍,无论是什么人,只要你被议论,你就面临着最残酷的解读,面临着最恶毒的谩骂。我静静地听着,心里隐隐作痛。

说真的,我知道我永远也不会拥有林眠。她和我是两种人。即使她也爱着我,我也不愿意。我有自知之明。她跟别的男人谈恋爱,不会影响我对她的爱。我对那些男人也没有产生过恨。我不知道是爱着她那高傲的气质,还是爱着她那妖冶的身体。我不知道。

我在宿舍里是很少说话的。实际上,我在任何一个地方都沉默寡言。我不喜欢表现自己,我也知道,别人也不大愿意让我表现。我喜欢观察,喜欢跟自己对话。那也是一种享受。我住的是里面的上铺,在别人议论的时候,我总是躺在上面静静地听着。当然,我在心里也发表着自己的看法。我知道,他们也看不起我。自从父亲来过这里一次后,他们更加对我鄙视了。有两个甚至对我产生同情,在很多事情上照顾着我。这使我更加沉默了。

一到晚上,我就孤独地去教室。他们从不上自习,所以也很少去教室。我在教室里做的最有意义的事,是写我心里的感受,或者给林眠写诗。



5月20日 晴


天气渐渐暖和起来。运动会开完以后,女生们争先恐后地表现着她们的裙子和身材。林眠肯定是首当其冲。她的身材永远都让男人们着迷,让那些勇敢的自以为是的男人们折腰。

学校里到处都种着丁香树,这时候,丁香的味道还很浓。北方的香气总是来得很迟。傍晚的时候,林眠总是穿着入时地和她那个模特一样的男朋友在校园里高蹈着,表演着。这成了一道独特的风景。

我坐在理科楼前的广场上,手里拿着本《恶之花》,每天都等着她的出现。我并不看那个男模特。他出不出现对我没有什么。重要的是我必须看到林眠。我不清楚别的人有没有这种情感经历,像我这样不对她抱任何幻想却一直爱着她的经历。

林眠好像也知道她的优点。她从来都不失她的骄傲,即使跟她男朋友在一起走,也表现出极端的冷傲。从这一点上,我知道她仍然没有爱上身边那个男模特。他不过是她显示自己美丽与高贵的陪衬而已。她的穿着很单薄,北方的五月还有些冷,但她不冷。那薄薄的裙子在微风中摆动,所有经过的人都禁不住地转过身去看她要命的身材。



5月22日 阴


昨晚,我在梦中又遇到了林眠。使我可笑的是,我们竟然是在我们的童年时代,在我生活过的乡间相遇了。梦中的情景真让人可笑。明明是大人,可是梦中又像小孩子似的。田野是那么碧绿,村庄倒显得朦胧。只是忽然间我们怎么又到了我曾经上过的中学校园里。她和我一个班,是我前排的同学。我们在上自习,教室里乱哄哄的。林眠目中无人地进进出出,全班的男同学都很崇拜她。我一直远远地看着,没有和她说一句话。后来,又不知怎么到了另外一个什么地方。我们都在逃命,说是有什么动物变成了机器一样的东西,在到处杀人。我们都在拼命地从一个小小的教室里往外逃,大家你挤着我,我撞着你,硬是逃不出去。我看见林眠仍然冷冷地站在一旁,仿佛置身事外一样。我很想过去冲她说,赶紧往外挤,否则就来不及了。可是我始终没有勇气和她说话。

再后来,我醒来了。是深夜时分。我方便了一下,回来竟一时睡不着了。为什么最近一直在想着林眠?又不求她爱自己,不想着和她结婚,干嘛要一天到晚地挂念她呢?可是不想也好像由不得自己。世上还有我这样的人吗?想着想着又睡着了。这次梦着的还是林眠。在梦中,她出现的大部分镜头都是那天跳恰恰舞的样子,丰满的双胸,丰满的大腿,圆润的微微上翘的双臀,还有那长长的脖颈。



5月23日 阴



下午有课,我起床迟了,没去。宿舍里只有我一个人。我拿出给林眠写的诗来看,觉得大部分都很好。我突然有个决定,把这些诗全部寄给林眠。后来又觉得一天寄一首可能更好。

于是,我勇敢地寄出了第一首,但没有属名,也没有写明确切的地址。我不想让她知道这是我写给她的,因为我只是爱着她,但无求于她。



5月24日 阴


今天,我把第二首诗寄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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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节:暗地里兴奋

6月15日 阴


这些天来,我简直要疯狂了。我每天都给林眠寄一首诗,一共寄了十六首,花了我很多的邮费。有几天,我故意等在路旁,看林眠从我眼前走过时的神情。她似乎从来就没把我放在她眼里,或者只是觉得我也是她的崇拜者中的一个,那么高傲地一瞥,眼神并不在我身上停留。

晚上,程一涛一回宿舍就大讲特讲一个奇特的故事。说林眠前几天找团委书记谈话,要求暗中替她查一个人。我听了后心跳得很厉害。程一涛说,团委书记还没有对林眠彻底死心,所以对这个人的行为也感到非常愤怒。

听他说,林眠收到了十六首情诗,但作者始终没有写自己的真名。所以不知道是谁写的。林眠在收到第一首情诗时,就觉得很可笑,把这首诗给同宿舍的好友看,结果整个宿舍的人都知道了。后来的几天,每天都能收到一首诗,就越发地觉得好玩。可是到了第十首诗时,她就想知道给她写诗的人是谁。后来的一周,她还是每天都能收到一首诗,可是她却有了烦恼。她不知道写诗的人究竟是什么目的,也不清楚这人在什么地方。到了第十七天,她却突然没收到情诗。她自己倒是受不了了。她去收发室和系里都查了,没有她的信。她的烦恼从这一天变化了。她为收不到那样的情诗而徘徊在去学校收发室的路上。周围的同学每天都要开她的玩笑,这使她越发地重视起这件事。她一首首地重新读着那些诗,都是赞美她的。写的那样好,既有对她身体的赞美,还有对她高贵气质的赞美。中学时,她就收到过男同学给她的情书,她都不屑一顾。从那时到现在,她从来没有收到这样多的情诗,且是一个人写的,每天都让她感到自己的美丽。她想起中学时有些男同学为了她互相打架的事,还想起有个男同学因为被她不理睬写过一封恐吓信,后来被老师查出了。原来是一个小混混。她后来越想越觉得害怕,害怕他真的找几个社会流氓把她侮辱和毁容。

林眠越想越觉得可怕,但她也知道,这个写诗的人绝对不是那种人。她知道这个人是深爱着她的人。就在这短短的半个月里,她和她男朋友也分手了。她男朋友扬言要把那个写诗的小子找出来大卸八块不可。再后来的一周,林眠再也没有收到诗,可是她倒期待着它的出现。她喜欢被人赞美,被人捧着。这些诗使她的身价大增,使她有了传奇色彩。这简直就像电影人一样,充满了神秘和冒险的气氛。她喜欢这样。而且她每天都在想着那些诗和设想着写诗人的样子。她偷偷地去看班上写诗的人的笔迹。不是同班同学。她又偷偷地看过那些学校里小有名气的诗人们的诗,风格也不一样。她不知道怎样去找出这个人。晚上她也开始失眠。连着三个晚上睡不着觉,她觉得自己快要疯了。她必须要找出这个人来,才能好好地睡觉、学习和爱自己。还有,她不愿意让她先前的男朋友找出来以免发生意外事故。她不愿意让这个人受到伤害。

她终于来到了系团委办公室,希望能查出这个人来。团委书记找来写诗的同学的笔迹一对,也没有发现什么,因为那些诗都抄写得非常工整,而学生平常交的作业都是随手写出来的。要查出那个人是很难的。所以这件事因此也就闹大了。

我既害怕那个大个子男模特的报复,害怕被查出来后在全系甚至全校同学面前出丑,还害怕林眠知道是我这个不起眼的小人物给她写了那么多的诗会伤害我。

舍友们把这件事当成笑话谈了整整一夜。有的人赞成我的方式,说就是要杀杀林眠那种女人的威风;有的人说这种方式太残酷,尤其对那样一个尤物;还有的人大骂我是个孬种,写了那么一大堆诗,竟然不敢站出来……

我一句话也不敢说。我知道没有人怀疑我。谁也不知道我也在写诗,我的诗给任何一个人也没有看过。谁也不会想到像我这样一个癞蛤蟆竟然想着要吃那样一块天鹅肉。但我一想到林眠从此睡不好觉,就觉得有些过分。不过,我也暗地里兴奋着,觉得终于发泄了一次。



6月16日 晴


今天下午,我又看到了她。她看上去没有任何的变化,仍然那么高傲和冷漠。她不愿意在她的崇拜者面前流露出她的软弱。她永远都是高贵的林眠。

晚上,程一涛又给我们带来林眠幕后的消息。她是从天津考来的,祖上是满清贵族,父亲是一个做官的,母亲是大学教师。好像有一个舅舅是巨富。家族的势力很大。有人就问,为什么要到这里来上学呢?说是在天津考不上,而内地的分数不是太高,何况北方大学也是名校,只不过地方偏了一些而已。

我的心又沉了下去。我们之间的悬殊是那样大。

还说林眠仍然在寻找那个写诗的人。



6月18日 晴


我用非常工整的笔迹写了两句话:不要再找了,我只是给你写点诗,别无它求。我不会露面的。

我寄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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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节:没有勇气愤怒

6月20日 晴


我根本没有想到我的诗会给她带来麻烦。我唯一庆幸的就是哄走了她那个浅薄的男朋友。

但这件事在系里传得沸沸扬扬,诗写得好的学生都被叫去团委办公室查过,非但没有结果,反而使这件事越来越增加了它的传奇色彩和神秘色彩,成为中文系学生的业余谈资,同时,因为这些原因,所有的人都希望能找出作者来。大家怀着一种幸灾乐祸的心态等着事件的发展,所以整个事情还没有结束。

我是永远也不敢承认那些诗是我写的了。我有一个木箱子,是姨姨唯一的嫁妆。我上大学时,别人都拿着皮箱,我没有,姨姨就把那个箱子给我了。我把底稿藏在木箱子,生怕被人发现。

我想,她是永远也不可能知道了。



同上



今天,是毕业生就餐的日子。从下午就开始有喝得醉汹汹的学生在校园里一摇一摆地走着,间或还有几个提着啤酒瓶子的女生。据说,今年的就业形势很严峻。国企都不行了,三资企业的要求太高,而政府机关又不好进,很多学生到现在都没有找下工作单位。

晚上的时候,毕业生楼上一片喝酒声。这是开戒的日子,也是分别的日子。在一起的时候,都盼望着早日分别,而分别的时候又有些留恋。晚上十一点钟灯刚刚熄灭时,他们终于抑制不住四年来郁结的情绪,先是把酒瓶子往楼底下砸,然后就是扔暖瓶,把不愿意带走的一切都扔下来。后来,不知是谁把床单给点着了,一时间,很多宿舍都开始点床单。

我们楼上也有很多人相应。后来,女生楼更是火上浇油,一边大喊着,一边烧床单。

学校领导闻讯赶来,用好话浇灭了这场火。

这种情绪也影响了我们。那天晚上,我们很晚才在叹息声中睡去,都对自己的前途命运充满了悲观。







7月10日


又是一个暑假。我已经写信告诉父亲,我在这里找了一个家教,整个假期可以挣300元钱,非常可观。如果能再找一个,就可以挣到600元,这样弟弟花的钱我也可以供给。父亲没有回信。父亲也不会回信。

一如逃难一样,整个楼都空空荡荡,到处都是纸片和垃圾,像是被谁翻了一遍。只剩下不多几个狼狈不堪、神情落寞的学生。我在狼藉的宿舍里茫然地坐着,心里极度难过。我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该去做些什么。只觉得很闷很闷,闷得快要死人了。我赶紧跑了出去,跑到楼外面一个空旷的地方,吸了一口气,然后又伤悲了。我不知道再往哪里去。我觉得必须要找一个人,哪怕是说着无聊的话,或者在街上闲逛也行,必须要找一个认识的人,否则这孤独和茫然会杀了我。

我找了一遍,竟然一个人也不认识。实际上,我特别想找一个姑娘,一个认识但不一定有什么关系的姑娘。在她那儿小憩一会儿,安慰我因孤独而恐惧的心。可是,我空荡荡地在一样空荡荡的校园里游荡着。

我来到了操场上,孤独地坐在诺大的看台上。我的孤独很大很大,需要比整个操场还要大得多的空间,需要和天空一样辽阔的空间,需要和宇宙一样广远无限的时空来包容它。我第一次发现它是那样大,那样实在。谁说人的精神是虚的?那间小小的宿舍把我差点挤死。现在好一些了。我平静下来。仿佛那孤独和恐惧都像烟尘一样散开了。

我忽然想起了母亲,想起了弟弟,想起了姨姨。我为没有回家帮父亲割麦子而内疚,觉得自己是那样自私,自私得简直连自己也厌恶起自己来。

我觉得痛苦也是有重量的。我的心都快被压破了。

我突然想大声地哭。可是,不但没哭出声来,也没有流下一滴泪来。

只有我的心在痛,在流血。



7月15日


我联系的那个家教有了问题。女主人给门房打来电话说孩子的爷爷突然去世了,他们全家要到乡下奔丧,可能至少得一周时间才能回来。

我只好得等。下午时,我照街上那些做粉刷工作的民工们写了一块招牌:因为找不到木板,便在一张十六开大的硬纸板上写上招聘启事。我在学校附近的市场门口候着。人们都好奇地看着我。刚开始时,我还有些羞涩,后来我就有些无所谓了。我拿出一本书来看着,任凭人们怎么看。整个下午没有顾客来光顾。



7月16日


中午时,我就拿着那快招牌来到了市场上。

下午四点时,有一个卖菜的妇女过来问我:

“一小时多少钱?”

“八块。”

她把我上下打量了一番,问我:

“你家在农村?”

“是的。”这是我最不愿意回答的问题。

“你怎么不说普通话?”

“我……我……”这也是我极不愿意听到的问题。

她摇摇头走了。我像做错了事一样低着头,当我抬起头来时,正好碰到那个女人斜眼看我的字的神情。那神情彻底地将我激怒了,可是我没有勇气来愤怒。

再没有人光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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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节:害怕和女人呆在一起

7月18日


接下来几天,我几乎没有勇气再去找家教了。我的眼前一直闪现着那个妇女歧视我的神情。但为了吃饭,我鼓足勇气又守候在市场门口,可是一无所获。我看见很多人用那样疑惑的甚至带点可怜的眼神打量着我,还有一些莫名的笑。我的自尊心已经全部被伤害了,而伤害到极点的时候也就无所谓了。我再也不看人们,只是用心地看着自己的书。我看见自己的灵魂鲜血淋漓地躺在菜市场口,过往的人们都要踩一脚,用那样世俗的肮脏的脚狠狠地开心地踩着,直到听到我的灵魂在嘶哑地呻吟,他们才快乐地扬尘而去。我也走了过去,冲着那伤口慢慢地踩着,狠狠地用脚拧着踩,直到任何声音都发不出才罢休。我看见它已经变成了张皮,可以随意地披在身上,也可以把它拧成一根绳,甚至可以把它揉成一团抹布,擦净我屁股下面的水泥地。

只有两角钱了。我希望那个孩子赶快回来,又希望下午能遇到一个好心人,甚至希望下午能突然获得什么横财。

我拿着招牌再次来到市场口。下午三点钟时,忽然来了一批人,穿着白大褂,抬着桌子和宣传牌。原来是号召人们义务献血的。

我的心里一动。但我下不了决心。

眼看太阳又要落山了。还是没有人光顾我。再也没希望了。我没有钱打电话,但我想,如果那家人回来的话,就好办了。我可以给电话的主人押个什么。我给那家人打电话,希望他们现在就回来。依然没有人。

我回到了宿舍。正好是吃饭时分,但我拿什么去打饭呢?

我徘徊着。忽然看见一个老乡。我们曾见过一次面。我向他走去。

他冲我笑着,远远地喊我:“老乡。”

我一看,大喜。原来他还认识我。他冲我说:

“不好意见,老乡。我只有两毛钱了,给借二十块钱。我今晚回家,明天就给你寄来。”

我苦笑不得:“我也是要向你借钱的。我一分钱也没有。”

“再能不能找个熟人借点?我是一个人也不认识。”

“我也是。”

我们在那儿等着,希望能出现一个熟人。暑假本来就人少,一会儿就基本上没什么人了。他说,先打一个馒头,两人吃了再说吧。我已经饿得受不了了。半个馒头不吃则已,一吃更加饿。怎么办呢?我们想用什么东西先押上,把肚子喂饱再说。我想了半天,没什么可以抵押的东西。他有一个收音机。

于是我们到校门外一个饭馆里用了很长一段时间才说服老板,把收音机押下,给了我们两碗饭。我们都觉得这顿饭是那么香。虽然我们家很穷,但无论如何也没有饿过肚子。家里没有了,可以到邻居家借着吃。现在,我们竟然落到了这种境地。

可是,吃过饭后,我们又发愁了。还是没有钱打电话,但我还是打了,还是没有人接电话。他开玩笑地说:

“怎么办,老乡?我们是家也回不了,肚子也吃不饱,总不能去卖血吧?”

我一听,对他说:

“你知道卖血的价钱吗?”

“不知道,肯定少不了。咱们这么好的身体,只要能弄到回家的钱,就行了。”



7月19日


早上,我想了一个办法,就是给饭馆里打工混饭吃,捱到那个家教开课时就有救了。可是,一大早,那个老乡就来了。他的身体的确很好,人也是那种很冲动的人。他说,走,卖血走。我说,要不我们先打工。他说,什么时候才能挣到回家的钱啊。他说他心里急得很,他就是要去卖血,问我去不去。

我一激动,就跟着他去了。

中午时,我们有了钱。他宿舍也没回,径直坐车回家去了。我的身体有一些虚弱。总算有钱了,可以再维持几天。



7月22日


学校里开始举办各种培训班,上函授的学生也报到了。一下子热闹了起来。

晚上,我看到很多打扮入时的女人在校园里穿行,展示着她们的身材。我突然有一种冲动,想起去年暑假那个卖西瓜的女人,想起她那丰满的身体,我真有点儿后悔自己的胆小与矜持。

呜呼!古人云:“饱暖思淫欲。”真也哉!前几天,我怎么就想不起来身体还有另一种饥饿呢?



7月23日


我怀疑那家人是有意在辞退我,否则已经过了十几天怎么还不见回来。

晚上,我又打去电话。电话竟然有人接。这反倒使我惊慌。十几天来,我天天打电话,已经习惯了没有人接电话。现在有人了,我竟不知给人家说什么好。

是女主人,她要我明天到她家。我高兴极了。



7月24日


我很早就起床,坐了一个多小时的车才到她家。

她家在铁路局。家里只有她和她十岁的儿子。她看上去很年轻,大概有二十四五的样子,但她告诉我她已经三十过了。我一想,儿子都十岁了。她也上下打量了我一番,我浑身的不自在。我看见自己的鞋上布满灰尘,感到很羞愧。她给我倒了杯水,叫我坐下。我有些吞吞吐吐地告诉她我等了他们十几天,一直没有回家。她一听,就问我:

“你整个假期都不回家吗?”

“我是这样打算的。”

“你上次说你的什么学的好?”

“英语和文学。”

“数学怎么样?”

“上大学以前我的数学一直是班上的前几名。”

“那好吧!”

我们说好是给她儿子补英语和数学。她告诉我,她很忙,她丈夫做点生意,常年在外奔波。这次她丈夫直接从老家去了外地,可能要一段时间才能回来。所以她有了新决定,想让我白天一直照顾她儿子,可以补课,可以带他去玩。我犹豫着,我还想另外再找一个家教。她非常清楚我的想法,直接说每天可以给我30元钱。我一听,高兴极了,就答应了她。她问我,会不会做饭。我说不会。她说,如果她忙得回不来时,就领她儿子到外面吃饭。

她儿子是那种不聪明但又贪玩的男孩,我一眼就能看出。他叫灵灵。是她给取的名字。我友好地冲他笑,他似乎并不喜欢我,只是看着我概念似地叫我一声“林老师”,就再也不看我一眼。他从不跟我们说话。我们说话的时候,他就一个人干他自己的事。看上去,他也很自足。

中午时,她留我吃饭,我不好意思,但也没有办法。我不可能再回学校去。因为我们说好下午就给她儿子上课,而且下午她要去上班。我没有单独和女人在一起呆过——虽然有灵灵在,但我总觉得他有他的心思,他根本就没有好好地坐下来吃过饭,更何况他还是个孩子——我有些脸红,连筷子都感到拿不稳。

她告诉我,她叫颜真,很一般的名字,别人都叫她真姐。她说让我也叫她真姐,我却叫不出来。她是那种真正的社会化的女人,打扮得很时髦,每天都要化一下妆。她本来看上去很漂亮,身材也非常好,只是说话很粗,使她一下子显得很俗。一个售货员。她的言谈举止,倒使我的自信增添了不少。她一边吃饭一边告诉我,她就是那时候只顾着玩,跟着男生逛街,不知道学习,现在就成了这样。她不想让她的儿子也这样。我这才发现,我在她心目中是有些地位的,说话也大声了点,随意了些。我那在菜市场口被踩扁的灵魂开始悄悄复活了。

吃过饭后,孩子要玩。我也正好到街上去转转。我害怕和女人呆在一起,尤其和漂亮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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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节:我和她之间的关系

7月27日



我实际上成了保姆。她白天几乎很少回家。中午的时候,我和灵灵在外面吃饭。我一直想做点什么吃,但又怕做得不好,叫她嘲笑,所以一直没做过。昨天下午,她回家很早,说是商厦里停电,生意做不成了。她说要请我吃晚饭,我说我得回去。她不肯。我只好留下。吃过饭快九点了,她给我说:

“今天我们商厦决定,以后到晚上九点半关门。所以我想,你能不能晚上也留下照顾一下我儿子?”

我非常为难。倒不是我不想住,实在是不敢住。我一想到要住到一个女人家里,心里就害怕得很。她说:

“要不,我再给你加几块钱?”

我一听,便连说:

“不不不,你已经给我的很多了。只是我觉得这样不方便。”

“没什么,你就睡我儿子的床,他和我一起睡。”

我答应了。

晚上,我怎么也睡不着。我胡思乱想着。我在想,如果半夜里那个漂亮女人进了我的房间,我该怎么办呢?我又一次想起了去年暑假那个卖西瓜的女人。我觉得她们出奇地相似。

楼底下一直有人在间断地说话,邻居家的水龙头好像一直在漏水。我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



7月29日



几天来,我一直在暗暗地观察她。她的房间一直很乱,被子从来不叠。只是在我到来的那天叠过被子,第二天也叠过,但第三天以后就再没叠过。她不好意思地冲我说:

“太忙了,懒得叠被子。”

我笑了笑说:

“没关系。我们宿舍有好几个人从来就不叠被子,直到系里要搞卫生检查时才赶紧叠起来。”

“你们是男人啊,我们女人天生就是做这个活的。”

“这是过去的想法,现在谁还这样想。”

“唉,我也就是说说。实际上,我是懒。老公总是不在,我呢,每天都在上班,灵灵在上学。家里也很少来客人,所以就养成了这习惯。”

“真的没什么。”

我真的觉得这没什么。女人都爱干净,干净的女人都爱挑男人的刺。女人还是懒一些的好,这样男人会轻松一些。实际上,我发现,懒一些的漂亮女人是最迷人的。

我在早上起得很早,而她总是睡得起不来。闹钟响的时候,我听到她侧身关了闹钟,然后便又睡去。我洗完脸开始看书的时候,我听到她突然从梦中惊醒的声音,然后听到她匆匆起床,然后听到她踏着拖鞋往卫生间里跑。她在卫生间里的声音很大,我听得很不自在。在她出门的时候,突然意识到有一个男人在家里,不好意思地红着脸向我一笑,问我为什么起得这么早。我说早上早操上惯了,睡不着。她不再跟我说话,忙着收拾东西,一边还要淡淡地化一下妆。等她收拾好要走出门时,已经变成一个漂亮的入时的女人了,那先前的懒散再也找不见了。

等她走后,我还在回忆。一个人笑了。这个女人真是有意思。

白天她有时也打电话,问我和灵灵吃饭了没有,等等。晚上九点四十五左右,她回来了。我听到她在楼道里哼着流行歌曲,就忍不住想笑。三十多岁的女人了,还像个少女一样。她打开了门,见我在门口站着迎接她,便又笑起来。她把身上的包一放,到卫生间换了拖鞋,洗了脸,然后从包里拿出一些零食来,再从冰箱里取出饮料,叫我和她一起看电视。刚开始,她还在意我,后来她就不自觉地扔了拖鞋,蜷腿坐在沙发上。她是个电视迷。无论什么节目都能引起她的兴趣。她给我说一些娱乐圈里发生的有意思的事,给我说她喜欢的明星,给我讲电视剧里面我没有看到的剧情。我不大喜欢看电视,但经她这么一感染,我似乎对电视亲近了很多。

她看着看着就大声地笑,一边给我说着与剧情或演员相关的人和事,一边不停地吃着零食。有很多我觉得一点意思都没有的电视,她仍然饶有兴味地看着。我不大明白她为什么会这样。

昨天晚上,播放着一出保姆和男主人发生恋爱的故事,她看的很认真。我也跟着看。突然,她说:

“你说,这些男人,一旦把小保姆那个了,就不要人家了。唉,女人的命运从来都一样,谁说女人的命运改变了?”

“我觉得小保姆也不应该,她既然要到人家家里干活,就应该知道不能和男主人发生感情问题。再说,你一个小保姆,没多少文化和社会地位,人家真的能和你结婚吗?”

“就是。”她应着。我们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事一样,好一阵子都不再说话。直到我们把那个电视剧看完,她才笑着说:

“你说男保姆会不会和女主人发生恋爱?”

“不知道。”我说完,突然意识到我和她之间的关系,红了脸。

她笑着看了看我,转了话题:

“你们学校里师生恋关系是不是很多?”

“嗯。”

“能成吗?”

“那要看什么情况。如果男教师是单身的,一般都成。如果不是单身,那就难说了。”

“有没有女教师看上了男学生的?”

“好像没听说过。”

“这就不公平。为什么男人就成,女人连听说过都没有。”

快十二点时,她说困了。我们便都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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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节:再也睡不着了

7月30日



我在她这儿没有感到过自卑。她对很多东西不太在意,尤其对男人的长相。她是那种对男人的气质很敏感的女人。还有一点,就是她出生在一个非常贫寒的工人家里,对我的家庭出身也没有多大成见。应该说,我们是互相同情。

很多天来,我尽心尽力照顾着灵灵,教他说英语。他玩的时候,我也陪着他玩。我发现他的心里和我一样,也有一种深深的孤独感和自卑感。他给我讲,他至今有四个同桌,都是女的。有一个长得很漂亮,对他也不错,可是后来成了别的男孩子的同桌。他不喜欢其他的几个女同桌。他问我有没有同桌的女生。我说,我们大学里是没有固定的座位的,所以也就没有女同桌。他天真地说:“那你就没有女朋友了?”我笑着回答他。我们天天都要谈一会儿心。几天以后,他对我的敌意基本上没有了,和我建立了友好的关系。他还能说几句简单的英语口语,作业也总是按时完成。

颜真看到这些后非常高兴。她说,她过去一直不知道把儿子怎么办,没想到,仅仅几天,我就改变了他。

今天,颜真回来兴冲冲地对我说:

“小林,你看,我给你买了条短裤。这么热的天,你总是穿那么长的裤子,不热吗?来来来,赶紧换上,我看看。”

我羞红了脸。但她坚持让我换上。我过去从来没有穿过短裤。在老家,夏天不是太热,没有必要穿短裤。即使再热,老家也没有这个习惯。她推着我进了小屋,然后她把门关上,让我换。我不好意思地脱了长裤。天哪,我发现自己腿上的肌肤那样白,这是因为长期穿长裤,很少被太阳晒的缘故。我赶紧穿上了长裤,出来说:

“算了吧!”

“不行,你这人怎么这样。是不是我买的不合适?我看,你们大学生穿的都是这种流行的短裤。”

“短裤很好。”我不愿意给她说我从来没穿过,我怕她看不起我。

她又把我推进小屋。我只好换上,羞红着脸出来。她看了看说:

“不挺好吗?”

我进去要换长裤,她嗔道:

“你这人怎么这样?现在就穿上,别再换长裤了。天气这么热,你不热,我还嫌你热呢。”

我不好意思地对她说:

“我的皮肤太白了。”

“可不是。你的皮肤真白,比女人的还要白,哈哈哈。”

我红着脸,整个晚上都心不在焉地看着电视。她冲我哈哈笑着说:

“一个大小伙子家,怎么像个姑娘。谁看你啊?”



7月31日


天气热得让人无法忍受。

昨天晚上,我又失眠了。她好像也睡不着。

她在卫生间长时间地弄着水,我猜想,她在洗澡。我又想入非非了。

突然,她打开门出来了。我屏着呼吸听着她的脚步,只觉得她好像冲我这间房来了。我吓得没了气息。

她直接推开了门,我的心都要快跳出来了。我在想着如何防身。只听她说话了:

“小林,睡不着可以洗个澡再睡,那样会舒服些。”

我答应着。她走了。我才放下了心。后来我想,她怎么知道我没有睡着呢?



8月1日



体内的躁动又开始了。那么激烈,那么让人害怕。

想一想,我已经二十岁了。在我们老家,二十岁的小伙子都已经有老婆了,可是,我连女人都没摸过,连女人的身体都没见过。我记得第一次看色情录相的惊恐心情,记得我生命中的第一个向我展示她肉体的女人林眠——她虽然只是在舞蹈,可是对我来说,那是在向我展示了一种秘密。

天气越来越热。孩子在九点过一些时就已经入睡了。

昨晚十点钟时,颜真疲惫地回来了。我在看电视。她又要去洗澡。我害怕那声音,那流水的声音像鞭子一样会抽打我的肉体。我说我到街上去逛逛。她说要小心一些,这里有些乱。

街上零乱地飘着很多垃圾。白天,这里是菜市场,晚上就成了垃圾场。据几个同学说,这里是这个城市最乱的地方。说它乱,不是说街上垃圾多,而是在这条街上,飘荡着很多卖淫的女人。前些天晚上,我睡不着时,就向街上张望。的确有一些穿着裸露的女人一直站在街上,偶尔会有一些男人过来,有的在打骂调情,有的则跟着走了。

我有些害怕。的确有一些女人,但我看不出哪个是妓女,哪个是真正等人的,或者过路的。我也不敢看那几个女人,生怕她们一下子抓住我,将我塞进黑暗中。有个女人紧紧地盯着我,我看了她一眼。很老,也很丑。我想,即使我是个有钱且很坏的男人,也不会要这种女人。我突然对性充满了一种厌恶。多么丑陋的东西!

我再没往前走。

回来时,颜真还在洗澡。电视机仍然开着,我就坐在那里看起来。

一会儿。她出来了,穿着宽松的睡衣。那睡衣是那种短裙,露着胳膊和双腿。她坐在我旁边的沙发上,和我随便说着话。我不敢看她。我一看她,就禁不住地要看她的腿。我觉得自己的身体是那样孱弱,受不了那种诱惑。她给我说,这条街上有很多女人在干那种事,让我轻易不要出去和她们说话。她问我刚才出去是不是看到了。我说是的,但我感到恶心。她说,那些女人有一些是自愿干那种事的,因为来钱容易,有一些是被逼无奈才那样做的。她说,其实那些女人大部分都是外地的,都是在这里租房卖淫的。她还给我说了很多事,我听了后很吃惊。

后来我们还谈了我的事。她问我有没有女朋友,问我的家庭情况。一说到这些,我的心就痛。自卑比一座山还要沉重和黑暗。因为天气太热,我们都不停地擦汗。我发现,她实际上是很有趣的。她对人好像没有多少成见,能以一个最低层人的心态去看各种人和事物。她说话的时候,要不停地吃东西和喝水,表情也很丰富。有时,她就露出孩子般的神情。她给我讲她在我这个年龄时谈了多少男朋友,都是些什么类型的。那时,她喜欢冒险。那些男朋友都是些爱打架的混混子,为了她敢于出生入死。所以她很喜欢“义气”两个字,动不动就谈起它。我们一直谈到了夜里两点钟。她说,不行,她明天得上班,得去睡觉。

还是太热。因为喝的水太多,我不停地要上厕所。我发现,她的门大开着,大概太热的缘故。街灯将屋子照得半明半暗。我不敢去看里面。大概四点钟时,我又上厕所,听见她和灵灵都打着呼噜,便大着胆子,偷偷地看了一眼。灵灵斜斜地光着身子睡着,毛巾被早被蹬掉了。她也什么都没盖,只穿着那件短睡衣。因为太热的原因,可能翻过很多次身,睡衣只盖着上半身,整个下半身全部露在外面。一个女人最性感的部分全部展现在我的眼前。

不看则已,一看我就再也睡不着了。



8月2日


连着几个晚上,我们都谈得很融洽。她毫无遮拦的热情和言行将我深深地打动。我已经连着几个夜晚都没好好地睡着过觉。我只好在中午美美地睡上一场。可是,一到夜里,我就再也睡不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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